这句话一出口,玄月就后悔了。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陌生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这话中的语气,听起来比沉渊子甚至更加哀伤。侧头微微瞥了一眼沉渊子,发现他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处在悲伤中的沉渊子,自然是不会发现玄月这种‘意外’的,哪怕发现了,她也不会在乎。
“是呀,就这样五年了。”沉渊子叹了一口气,抬脚冲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玄月跟在他的身后,路过了一个接一个的长明灯。灯上用黑色的墨汁写着亡者的姓名,以及死使得年龄。白色的灯纸衬着黑色的大字,黑色的墨汁又映着素白的灯笼,一映一照之间,又是森森的寒意。
叶正,廿一。
安庆庆,十七。
周风华,三十五。
……
一排排并列的长明灯,高高的悬挂在桅杆之上。风一晃过,长明灯便飘了起来。然而那长明的灯芯,却是不受半点的影响。
玄月看着这一个个名字,宛若走马观花一般,寥寥而过。这些人在她的印象里,并没有深刻的记忆。或许是善渊峰的弟子,或许他们还讲过话,或许自己还给他们指导过功法,但是此刻的玄月,却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忽然,玄月的脚步猛地顿住,仰头的弧度也高了几分。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瞪大了眼睛,终于确认了上面的字。
秦源,十三。
眼眶刹那之间,就升起一股酸涩感。
秦源,十三岁,善渊峰弟子,她的师弟!记忆的大门由此打开,好的坏的,快乐的悲伤的,在呼吸之间,就冲破了浑身上所有的关卡。然后玄月不知所措,然后她难过,她在这一刻,竟然有种要泪流满面的冲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玄月问自己,她记得的,她昏过去之前,秦源明明还活着。那么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忆中的少年,还是少年的模样,而不是白晃晃的一盏灯笼。少年穿着裁剪得体的衣裳,乌色的长发被束成了最规矩的模样。琥珀色的眸子时常闪烁着明媚的光,嘴角永远上扬着,像温暖的太阳。明眸皓齿,就是少年风华渐起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那么真那么温暖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一盏弥漫着死气的灯笼。
玄月的步履停住,沉渊子紧跟着也就停了下来。他看不见玄月在看什么,但大概能猜到,是周围的长明灯。
“素门主怎么了?”
“这个叫做秦源的少年,年纪很小。”
“是啊,年纪很小,可是心却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沉渊子随着玄月的声音抬头,他并不知道哪一盏是秦源的长明灯,但他知道玄月在看那一盏灯,所以他凭着神识去感知,竟也准确无误的对上了秦源的长明灯。“这个孩子,只有十三岁,天赋却是上等的。性子也温和,待人接物也得体,是个懂事的孩子。”
“那为什么会……”玄月止住了自己的声音,那一个字,要从她的喉咙里出来,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沉渊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报仇的路上。”
“报仇的路上?他为谁报仇?又向谁复仇?又是怎么死的?”艰难了许久,玄月还是说出了那一个字,话出口的时候,她更加难受了。
“他为我的小弟子报仇,他向聂家少主复仇,他在刺伤聂家少主之后,被赶来的聂家诸位长老围攻而死。”
玄月的身体僵直,血液在血管中慢慢的凝结,流动的速度减慢,一股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为自己报仇,他向聂风复仇,他被聂家长老杀死。
指甲陷入血肉之中,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的疼痛。本来已经麻木许久的心脏,竟然有了疼痛的感觉。
有人为自己报仇,自己应当开心的。可是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么就开心不起来了。玄月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感受,开心却又伤心。伤心又大过开心。
“这孩子生前,一直跟在我那个小弟子的身边,如今,诶……”沉渊子又叹了一口气,带着无奈,也带着惋惜。
玄月没有动,沉渊子也就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仰头望着天上的长明灯,任由大风呼呼的吹过。玄月被风吹得有些凉意,一扭头,就看见她身后的沉渊子。绷带很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只有光洁的额头以及薄薄的嘴唇。
望着沉渊子那抿紧的唇瓣,玄月鬼使神差的就开口了。
“冒昧的问一句,您的眼睛……”
被人提到了伤处,沉渊子的反应显得很平静,他好像并不在乎他的眼睛。
“正如你看到的,瞎了。”
瞎了,瞎了。
玄月的耳边回荡着这简单的两个字,这简单的字眼却比那呼啸的狂风更让她痛苦。她有些怯懦了,再问下去,得到的答案自己难道猜不到吗?
沉渊子是不知道玄月如何想的,他只是习惯一般的说着,将所有玄月想问却又没有勇气去问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为人师者,却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的徒弟,实在是我这一生最无能的事情。我那苦命的小弟子,从小便没有了父母,她与我甚是有缘,自打她拜在我门下起,我就宽慰了许多。我竭尽全力的去教导她,给她我最好的,都是希望能弥补她年幼的苦难。可是苍天戏我呀,我给了她许多,却没能再她最困苦的时候救她,是我无能呀!”
“我总想着,她便是走了,也不会怪我的。但我不能因为她不怪我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呀。我这边没了一个弟子,那么他们那边也该少一些人才公平的。”
沉渊子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玄月听他这么一句句的说下来,却是无法平静了。
“当年参与那场战争的人,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什么长老的,都下去给我那小弟子赎罪了。然而罪孽最深重的两人,我却是到现在都杀不了他们。他们一个用银枪刺了我的小弟子,另一个用银枪的另一头捅碎了她的心脏。”
“前半生避世,自欺欺人浑浑噩噩的过了,这后半生,就给她报仇好了。”提及生死,他没有半点的敬畏,就像是在说今日午饭吃什么一样平静。
玄月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扼住了,一双大手掐着她,不让她呼吸,不让她喘气。
沉渊子用手轻轻地触碰了绷带,“这眼睛,便是聂家主的手笔。为什么呢?”他忽然止住了话语,用一种疑问的口气问他自己。玄月站在他的对面,等他告诉自己答案。恍惚了片刻,沉渊子的嘴角勾起了嘲讽的弧度,“因为我差一点,就杀了他的儿子。”这句话说出来,沉渊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转头对着玄月,“素门主,你也有弟子的,对吧。你知道一个乖巧懂事、漂亮又充满活力的弟子,对于一个师父来说,有多么重要吧。”玄月不理解,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弟子,谢风虽说是长清门的大弟子,却也不是她的弟子。
“你当然是懂得,”沉渊子忽然就伸手拍了拍玄月的肩膀,用一种知己的语气对玄月说道:“我听说你也有个极好的弟子,你一定是万分疼爱她的。我也疼爱我的小弟子,所以我要杀聂风,杀隐世家族的人。素门主,你会帮我的,对吧?”
玄月呆愣住,怎么会突然就问这么一句。
“不用感到诧异,从我知道你灭了白云教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回来找我的。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能猜到,你跟我那个小弟子,有着极大的关系。你来这里,说是替无涯子转告我话,但是除了我那个小弟子,恐怕没有谁会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来找人了。”
玄月现在已经不呆愣了,反而有些惊异。师父呀,您这直觉是要上天的节奏哈!所您之前一直在反复的强调,‘我那个死去的小弟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前几秒您还是一副痛至深处不表于颜色的人,怎么一转眼画风就变了!另外,什么叫做蹩脚的理由,你有更好的理由您说出来借我参考参考呀!
深呼一口气,玄月依旧仰头,只是抬头的弧度,有了几分改变。
“咳咳,沉渊子峰主果然神机妙算,这样您都能猜到,没错,我就是……”
“我不在乎。”
“……”等我说完会死吗?
“我的小弟子还活着。”
“……”突然就不想告诉你了。
“这一切事情都是她策划的。”
“呵……”您老人家真聪明,这智商还真不是盖的,这么精密的计划您都能找出破绽来,不愧是我的师父。
“你替我告诉她,”沉渊子抬脚迈上了竹林的小径,玄月就跟在他的身后,一如五年前的模样。“往后,要活的自在一些。”
玄月身躯一震,猛地抬头,双眼通红的望着沉渊子的后脑勺。
“记住了吗?”沉渊子也停下自己的脚步,脑袋微微一侧,嘴角扬起温暖的笑容。
“记住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