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上午来西巷找蒋西池,恰好撞见几个小孩儿,计划着把点燃的炮仗扔进花盘里试一试威力。兴许是这一阵方萤出来“活动”得少了了,搞得这帮小屁孩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一个理着瓜皮头的男生瞧见她走过来,扬手就往她脚边扔了一个刚刚点燃引信的炮仗。
这招用来吓唬女生屡试不爽。瓜皮头小鬼正好整以暇准备看戏,却见方萤眼也没眨,抬起一脚碾上去,那炮仗还没炸就偃旗息鼓了。
瓜皮头小鬼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臂已被方萤一把扣住,腕子一翻,手里攥着的打火机,连同还只炸了两个的整盒炮仗,就到了方萤手里。
“胆子肥,敢吓唬你方姐。”方萤挑眉,把瓜皮头小鬼的帽子一抓,丢了枚没点的炮仗进去。
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别着头跳着脚,要把帽子里的东西拣出来,“快!快帮帮我啊!——要炸了!哇!要炸了!”
方萤哈哈大笑,转头一看,蒋西池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她把手里东西往旁边另一个小孩儿手里一扔,两手插|着衣服口袋,走到蒋西池面前,踮了一下脚,又稳稳站住,笑一笑说:“阿池。”
这几天,方萤都往蒋西池这儿跑。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她破天荒的,在寒假还剩下一大半的时候,就半写半抄的,把寒假作业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几天下来,吴应蓉对方萤改观最大。从前只知道她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接触下来才发现,她就跟普通小女孩儿没什么区别,不但没区别,反而更懂事,更知道察言观色。她帮着择菜,或是到厨房里打打下手。问她什么,都礼貌地一五一十地说了,但唯独旁敲侧击问她家里的事,她总是笑一笑一带而过。
方萤进屋,吴应蓉正在往坛子里腌圆白菜——冬天坛子里的酸水,只需一宿,圆白菜就腌制入味,清爽可口。
“吴奶奶。”
吴应蓉应一声,笑眯眯问:“作业还剩多少?”
“不多了,”方萤看向蒋西池,“对吧?”
“那干脆今天就抓点儿紧,一口气写完了,好好过年。”
到傍晚,除了几篇作文,方萤的语文作业总算完成了,她伸个懒腰,站起身,趴在桌上去视察一旁蒋西池的进度,“数学你写完了吗?”
“嗯。”
“给我抄一下剩下的。”
蒋西池却伸出手臂把作业册一压,“拿语文来换。”
方萤惊讶,“你要抄我的?”她瞅一眼蒋西池,仿佛觉得不不可思议,“你年级第二,抄我的作业?”
蒋西池把压在肘下的数学作业一推,直接拿过她的语文作业,换了过来。
方萤花枝乱颤,笑了半天,才问:“阿池……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我本来就没你想得那么好。”蒋西池往她面前扔了个空白的本子,“作文也归你负责了。”
“喂!”
“你打草稿,我誊抄一边。”
“我要去向杨云举报你!”
蒋西池看着她,眼里也不由自主地染了点儿笑意,“杨老师会信吗?”
……三好学生抄她的作文,听起来是不怎么可信。
方萤瞅着他,“……你是不是在算计我啊?”
“怎么算计你了?”
方萤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一低头,避开了,挠挠头,“那个……我差不多得回去做饭了。”
“嗯。”蒋西池站起来收拾桌子。
“明天除夕,我就不过来了,提前跟你说新年快乐。”
她低着头,一样一样地往文具盒里收拣东西。头发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又长了些,快要到肩膀了。
半刻,蒋西池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盯着她发呆,回过神,赶紧把书本码放整齐。
吴应蓉从厨房出来送她,“小方,是不是家里就你跟你妈妈两个人啊?”
“嗯,方……我爸回老家了。”
“是这样的,”吴应蓉擦了擦手,“我跟你阮爷爷商量过了,说要不明天你跟你妈妈来咱们家过年?人多,也热闹一些。”
方萤不知道这话是客气话,还是真心实意的邀请,本能地转头去看了看蒋西池。
蒋西池点了点头,也说:“过来吧。”
方萤想了想,低头笑说:“吴奶奶,谢谢您的好意,我们还是不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三个人五个人都是过,人多还更有年味。”
方萤笑一笑,再次道谢婉拒。
天快黑了,巷子里的红灯笼都亮了起来,远远近近,氤氲着暖光,夜风都被照得温柔了几分。
到门口,方萤就让蒋西池停步了,然而他一定要把她送过桥。
“年后你要走亲戚吗?”
“要去一个远房舅舅家吃顿饭。”
方萤转头看他,“你爸那边的亲戚呢?”
蒋西池沉默着,半会儿才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又问起她的情况。
“我没什么亲戚可走的,”方萤撇撇嘴,“爷爷奶奶十年前就死了。我不知道我外公是谁,我外婆没结婚就生了我妈,生完就跑了,据说是去了北方,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结婚了……我妈是被她舅舅——我的舅姥爷养大……我妈没读什么书,为了不遭舅姥姥白眼,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了……”
她语气不带什么感情,竹筒倒豆子一样,几句话就把家里的情况给交代完了。
蒋西池心里有点儿发堵。
“你别可怜我。”方萤却一下戳破他此刻的想法,“我最烦应付什么亲戚朋友了。你不觉得吗?让你唱个歌,让你背个‘床前明月光’,让你来个才艺展示……”她笑出一声,“你这么天才,小时没少被亲戚要求背九九乘法表吧?”
蒋西池跟着笑了笑。
“大人就是这样……”方萤走路一项不规矩,总是要踢点儿什么,一粒石子蹦出去,在石板路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从来不把小孩儿当人,而是当成任由他们摆布的玩具。”
·
除夕,方萤起了个大早。
清晨开始就鞭炮声不停,今天天气也好,河上雾气沆荡,散尽之时,一轮薄阳跃上中天。
中午,阳光斜进屋里。方萤开了半扇门,把炉子提到客厅的正中间,架上锅,煮上锅底,把粉丝、肉丸、白菜、豆皮等装在盘子里,一字排开。
这样一顿火锅,就是团圆饭了。
下午,丁雨莲突然兴起要给她打件毛衣的念头。过年店都关门了,也没处去买毛线。
方萤翻箱倒柜,找出几件以前穿过的旧毛衣。三件旧毛衣,拆出六个毛线团。
新毛衣要起针,丁雨莲数了一遍,加了几针,又数,又加……最后呆望着方萤,朝她伸出手。
方萤走过去,把手递进她手里,“妈,怎么了?”
“囡囡……”丁雨莲眼眶湿润,“……怎么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方萤不说话,无所适从地站着。
“开年十四岁,都成大姑娘了……”
“妈,”方萤笑一笑,声音有点儿哑,“打毛线吧?我也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方萤当然不是打毛衣的这块料,打几针漏几针,最后也懒得动了,就坐在小板凳上,挨着丁雨莲坐着,看棒针在她手里上上下下,没一会儿就围出短短的一截下摆。
太阳照进来,她脑袋枕着手臂,手臂抱着膝盖,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夜里吃过饭,方萤提议出去走走,丁雨莲仍是不愿意。
方萤便不勉强,早早地洗漱,从柜子最里面,拖出一个上锁的铁皮盒子,开了锁,拿出自己攒钱许久买的复读机和磁带,爬上床,和丁雨莲脚挨着脚坐着,放最爱的周杰伦给她听。
她跟着哼:“……我牵着你的手走过,种麦芽糖的山坡,香浓的诱惑,你脸颊微热……”
河对岸,轰鸣的鞭炮声都快盖住了电视里春晚的声音。阮学文喝了几盅酒,有几分醉意,等撤了桌子,坐在木制的沙发椅上,就着浓茶跟蒋西池讲他喜欢的小花小草,小雀小鸟。
说到兴头上,又不免把他那宝贝的望远镜拿出来跟蒋西池炫耀,“这真是一个好东西,一分钱一分货!我带出去观鸟,连鸟身上有几根羽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把眼睛靠过去,眯起另外一只眼,忽然嚷嚷起来:“西池!西池啊!咋啥都看不清了!这望远镜是不是坏了啊?!”
蒋西池接过来,对上去瞧了一眼,不由觉得好笑,“您忘揭盖子了……”他把盖子一取,顺势举起来往河对岸看了一眼。
这动作完全无意识的。望远镜里,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他愣一下,缓缓地对回去,顿时一惊——
河对岸,方萤家里,朝西的卧室窗户开着。
方萤背对着窗,把丁雨莲紧紧护在怀中。
方志强满面通红,额头上青筋暴出,豁着一股拼命的气势,一手揪着方萤的头发,一手提拳,朝着她瘦弱的肩背上狠揍下去……
外面陡然一阵烟花炸开,照亮了河水。
蒋西池惊得退回一步,差点摔了手里的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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