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丽侧着身子看着自己的姐姐,对方同样侧着身子紧紧揪着床单的一角。
地下车站的微弱灯泡只照亮了自己姐姐的一侧,但维尔丽总能看到她藏在发丝下的另一侧,她太熟悉自己的姐姐了。
要是在地面,现在是鸡鸣之际,而在隧道,这是辰时,是晨起之前的最后一个小时。
维尔丽瞪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姐姐,姐姐依旧漂亮得让人无法呼吸。同为姐妹,维尔丽知道自己只是长相普通的小女孩,没有大眼睛,眼瞳带着点先天性的弧形缺陷,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就像是缺了一半眼瞳的白眼,她的脸蛋总是惨白惨白的,有时候会带点尘土,就连头发也经常纠结在一起,好似一个乱糟糟始终无法理清的鸡窝。
而姐姐不同,她的头发就像是倾泻而下的瀑布,黑如滴墨,舒軟而修长,她的眼睛更像那星光一般引人沉醉,姐姐有着羊脂白玉般的白嫩肌肤,有着嫩红的嘴唇,有着亮白的牙齿,有着纤细而修长的身型,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与地铁的陰寒潮湿格格不入,而自己,维尔丽痛恨老天爷把一切都给了姐姐,却只用雕磨她的边角料来塑造自己。
维尔娜是地下明珠,她得到的称号是斜眼“阿丽”,一个又蠢又笨的名字。维尔娜得到的是灰河站,她却只能等待有朝一日嫁给地铁里的某一位不认识的混蛋,整日劳作养家。
她无时无刻不在抱怨上天的不公平,但又深爱着自己的姐姐,只因她知道,姐姐同样也深爱着自己。
维尔丽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努力将自己自小至大刻在骨子里的嫉妒都深深埋在深处,她已经习惯了如何面对耀眼的姐姐。
更何况,如今的她有了让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事情。
潜行者。
姐姐会成为灰河站的管理者,受人尊敬,她同样有办法,潜行者相比于镇长更使人推崇。他们是无畏的英雄,他们有资格见证旧日时代的星空,他们可以看到大地群山,可以攀登摩天楼宇,就这一切,就已经足够了,哪怕是车站的站长,那些声威显赫的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大地,潜行者却能做到这些。
事实上,她已经在盘算着一件关于潜行者的计划,维尔丽蹑手蹑脚地翻起身子,她跨出软塌塌的绒毛被,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她可不想惊醒姐姐。
“你要去哪里?”
维尔丽僵硬地转过身,该死,为什么想什么就来什么?她先是傻兮兮地笑了一下,“姐姐,我今天和小秋叶她们约好了去玩。”
维尔娜半撑起身子,她警告性地瞪着自己的妹妹,“别玩危险的游戏,否则......”
纬维尔丽乖乖地点头,“我一向胆小,”她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而小秋叶她们胆子更小,放心。”
维尔娜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想要从她那看起来傻兮兮的脸上挖掘出一些秘密来。她在隐瞒着什么,维尔娜看着自己的妹妹那不安分的脚来回搅动,就明白她在撒谎。
“你已经长大了.......”
“我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姐姐,你就不要在说了。”
维尔娜明白自己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妹妹,她这个年龄正是最叛逆的时候,母亲又早早离去,唯一的亲人,自己的父亲也只是个瘫痪的老人,他已经退休了,正陪着奶奶,双腿残废的他和手脚不便的奶奶根本管不住维尔丽,自己更有职务在身........
“维尔丽,记住,狼时前我必须看到你,否则我会让车站的人一起外出找你,我想你不会给大家伙添麻烦吧?”
维尔丽点点头,仿佛她把每一句教诲都认真听了进去,她点头的模样也极为诚恳。
维尔娜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自己的妹妹不会傻到做出哪些危险的举动。
维尔丽走出灰河站的站口,她打算去岔道口半公里尽头的广场站。她发誓今天要一探究竟,自然姐姐早已无法阻拦她。传奇的潜行者英雄金在小时候就撒谎骗自己的母亲前往地面,作为一个即将伟大的潜行者,维尔丽自然也揣着同样的想法。
她本想找到和自己一同前往地面的同伴。奈何她的好友太过胆小,她们宁愿在自己的帐篷里玩死气沉沉的玩偶和小孩过家家的游戏,也不愿去广场站,那里是附近最危险的地方。而那些胆子大点的男孩子,他们同样不愿和一个斜着眼睛的“怪胎”一起玩耍,生怕维尔丽的这种“斜眼”会传染到他们。
而且广场站的确不是一个好地方。
当初热核大战,人们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往地面的通道,唯有广场站,那里的地下铁通道塌陷,以至于人们将之彻底置之不理,并且还设立了一个禁令标志。
但就在半个月前,喜欢四处玩闹维尔丽发现了广场站的一个通道,那个狭小的地方仅供小孩子通行,只要爬过那一段通道,她就可以抵达另一方的一个处于半坍塌状态的厅堂,在那里,她发现了一条螺旋而上的通道。
上一次她没胆子上去,但这次不一样,维尔丽拿出自己偷偷取出来的手枪,如上次那般穿过布满斜插钢筋的碎石通道,她的左小腿被一根突然冒出来的扭曲钢筋的一个棱角划破,一股黏糊糊的血液自腿脚淌过。
维尔丽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爬起,狭小的通道愈来愈狭小,维尔丽也不知道当初她是如何有勇气通过那幽深的“小径”,是年幼的无知,还是对另一侧的好奇支撑着她前进?
维尔丽早已没了其他念想,她只想抵达另一侧。
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她终于挤出最后一个小“通道”,转过身看着这个来时的路,她倾斜着的眼瞳闪过一丝庆幸,很快,她的庆幸就被周围所吸引。
时隔数日,这个地方没有丝毫的变化,多年前就攀附其上的藤蔓没有扩张的迹象,尘埃叠了一层又一层,却始终也无法吞没不远处倾斜着的站台,风化的玻璃在早些年就被人打碎,一家尘封已久的商铺上若隐若现地留下几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字。维尔丽推测那应该是一个卖小吃的地方,至于那是什么食物,她也没见过,她们常年的食物十分单调,不是蘑菇,硬饼,就是生活在地下的营养不良的猪,蛇以及老鼠,蜗牛等等,还有一些难吃的土梗和白竹,又粗又硬,哪怕姐姐说那些东西可以填饱肚子,她也十分讨厌。
听说在汉庭联盟有人用深埋地下的没有辐射的地下河养殖一些鱼虾,但那是汉庭联盟的大商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东西,她们虽然也能买得起,可姐姐从不允许在这些昂贵的东西上有所花费,姐姐说过她们不该比正常居民吃的更好,这句话她十分认可。不过姐姐同样也说过,一个人不该跑到地面。
一想到此前种种,维尔丽心头的小小怨念便又不死心冒了出来,凭什么我每一句话都要听姐姐的。
她自小虽然爱着维尔娜,但她也不是甘愿放弃的人,她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又凭什么不能到地面看一看,只有往上走去,她将见识到姐姐也未曾见识过的东西,见识到传说中直达天际的高楼,见识到大片广阔的天空,没有界限的土地,以及群星。
她将见识世上最美的事物,她将成为潜行者。
维尔丽决定说做就做,她四处徘徊,找到了一个大理石堆砌而成的楼梯口,它处于半坍塌状态,裂开的石块与泥灰掩埋了左侧入口,但这并不会影响一切,她可以爬上去。
楼梯的扶手早已坍塌,扶手桩半截半截随处散放,好像东倒西歪的老旧石像,剥落的墙层如蜘蛛网那般四处裂开,它还在蔓延,还在伸长,在彻底吞没车站之前,它会顺着时间的丝线一直编织下去。
维尔丽小心挪开一块碎裂得不成样子的小石墩,又跨过一个断台。有一段路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借助绳蔓往上攀。
越往上去,女孩就愈发的疲劳,她看了看头顶,那里隐隐有一丝光线,也许是她的错觉,也许那是真的,内心的好奇使得她选择了相信那道光线,所以她持续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往上爬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推开了多少石头,拉开了多少藤蔓,更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她脑海里中的一切都忘了,现在只剩下那一缕微光。
她怀疑那道光是幻觉,却又强迫自己相信。
“快到了......”她再次伸出手抓住一处凸起的棱角,冷冽的石角两侧磨得她手掌生疼,她只能继续催眠自己,“快到了。”
那是在某一处,多年以后她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登上了那个台子。
总之,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事物。那是明亮得让人忘记如何合上嘴巴的光,她想要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得咿咿呀呀地挥着手。
很幸运的是这只是个昏暗的云遮蔽了天空的早晨,她那常年适应地下昏暗光线的双眼没有当场被烧掉,但即便如此,她也难受地滴落眼泪。
女孩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汩汩而落,她深深呼吸着地面那更加冷冽,却又更加清新的味道,尘土,鲜草,哦,还有一切,她幻想着自己在拥抱一切。
过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生怕那并不灼热的日光将她脆弱的双眼烧伤。
除了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也许是今天的“日星”太多温和,淡黄的云将它的炙热抹小了大半,而且它还半遮半掩地躲在群山之后,宛如裹着黑大衣的游骑兵。
潜行者们一致认定,走出地面的人必须带着保护眼睛的道具,否则光会杀死他,现在看起来他们果然太过夸大其词。维尔丽理所当然地想到,也许他们也没抵达过这个地方,不然自己为何会没事?难道是他们在撒谎?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也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看到了梦里也未曾见过的一切。
她向左看去,向右一直走下去,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地方完全不像隧道那样,仅留有前进与后退两条路,在这里,她多了无数的方向。
“我到了地面......”女孩想要发出母狼一样的低吼,话音刚一出口,却又成了呜咽。
曾几何时,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她跪在地上,亲吻着被柔和的光照亮的地面,她掬起一汪泥培,用小鼻子努力嗅着它的味道,她全身心地感受着这片与地下那截然不同的世界。
突然,她听到一阵剧烈的轰鸣在远处响起,一道气流云自远方划过。
她看到了另一个奇迹,那是一艘大的让人永生难忘的飞艇,它是白色的钢铁与蓝色的宝石打造的巨船,它在云层间如同一头活生生的鲸来回翻腾。
或许它就是鲸鱼,维尔丽只听老学者听说过这样的巨兽,它们生活在不比大地要狭小的无垠大海中。
那是另一片大地,是汪洋的咸水,是另一个传奇的地方,是不比天空逊色的“深蓝”大地。
她昂起头注视着鲸鱼在天空翱翔,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向自己飞来。
它发现自己了吗?维尔丽吓得赶紧躲在一个昏暗的玻璃背后,透过这种神奇的砂子组成的模糊碎片,她瞪大眼睛看向远处。
那只“鲸鱼”愈发靠近,她也能看到那鲸鱼的银白色鳞片。
她发出小女孩特有的叹息,这只鲸鱼的每一处都让人震撼,要知道,在地下隧道,黄金和白银很少彰显出其旧日时代那般惊艳的价值,且留存于地下铁的这些贵重金属可谓是少之又少。
要是告诉维尔娜自己见到了一只白银做的鲸鱼,她一定会惊得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也要前来查看一番。
那只鲸鱼停在一片非常宽广的空地上,维尔娜发现,那只鲸鱼在吞噬周围的土地,它在变大。
看着那飞快无比向外延伸的金属,她曾一度担心它会吃掉一切,但她很冷静下来,她想要继续看下去。
这么想着的维尔丽更加坚定地抬起头,她注视着巨鲸变成一座世所未见的巨大堡垒,她注视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银色方尖塔如同截截生长的雨竹,听说那种名为雨竹的生命可以在一场雨后便飞快长得比人还高,眼前的方尖塔则长得更快,而且更高,真的好高呀。
从近端看去,它就像是一把插入云霄的白银巨剑,而这个金属堡垒,就像是长剑的剑柄。
“真是美丽......”她只能这么形容眼前所见到的事物,她已经想不到其他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切。
如果我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维尔丽不无嫉妒地想到,为什么我们就还住在隧道里,就该面对又冷又暗,还且还很臭的车站,那里到处都是猪粪,汗臭以及泥腥味儿,有时候还有卷烟弥漫时散发的焦味儿。
而这儿不同,这是最伟大的城堡,维尔丽愿以一切发誓,这座城堡是歌谣里也不曾传唱过的,世上最伟大的城堡。
她决定转身离去,她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告诉姐姐,告诉所有的人,她在地面上见到的一切,突然一道光亮自本就耀眼的堡垒闪起,这光又白又亮,直射入维尔丽那发白的眼瞳。
一股剧痛随之而来,维尔丽痛苦地闭上眼睛,但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