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这怎么能叫伺候?”
谢正钦诧异皱眉, 沉下脸,语调平平问:“自从进了南院, 究竟是你病得多、还是她病得多?你生病的时候, 一般是谁照顾你的?”
秋月哑口无言, 脸红耳赤。
“你生病的时候,小乔端饭煎药地照顾着, 难道你认为那是‘伺候’?”谢正钦拔高嗓门。
“我、奴婢……”秋月无言以对,自悔情急失言, 丰满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快。
“秋月, 你多心了。”
语毕, 谢正钦扭头, 注视榻上汗湿鬓角的病人, 难掩关切之色。
秋月一听,羞惭憋屈, 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呜呜”地哭了, 啜泣着解释:“公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 着急说错话了, 您别生气。因为头疼, 奴婢连晚饭也没起来吃、也没掌灯,一直在屋里躺着, 杏儿她们都可以作证的, 绝非故意不关心小乔, 求您明察。”
——柔弱多病的元夫人生前动辄哀怨流泪,哭得其独子焦急无奈。因此,谢正钦至今无法忍受不管大事小事、动不动先哭一场的女子。他昂首,克制着问:“哭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以后要多照看小乔,你们不是姐妹吗?理应互相关照。”
秋月低眉顺目,再不敢冲动,只是哭,抽抽噎噎地说:“奴婢记住了。”
陈嬷嬷看不下去了,她冷下脸靠近,耳语训斥:“赶紧把眼泪擦擦,再哭就掌嘴!公子不过问两句话,你委屈什么?居然哭起来,像话吗?你这丫头,动不动使性子,但凡换个别家公子,嘴都给你撕烂了!还不赶紧跪下赔罪?”
秋月吓得抖了抖,她观察数月后,不大害怕谢正钦,但极怕严厉刻板的陈嬷嬷,慌忙擦干眼泪,跪下磕头道:“公子,奴婢知错了,求您饶恕。”
“起来吧,今后要小心。”谢正钦不耐烦地别开脸,顺势又望向病人,淡淡吩咐:“既然你也病着,那就下去歇息。”语毕,他面朝陈嬷嬷,叮嘱道:“等她彻底养好了,再派差事,免得外人误以为我谢府苛待丫鬟。”
“是。”陈嬷嬷恭敬领命。
秋月张口结舌,先是腿软跪坐,而后猛地跪立,苦苦哀求:“公子,奴婢只是头疼,并无大病,明早、不,现在就能伺候!求您别撵人,公子开恩啊呜呜呜~”
“又哭什么?”
“你不是自称头疼?”
谢正钦不屑与丫鬟斤斤计较,他目不转睛,费解地质问:“我何时说过要撵人了?”
“您、您没有撵奴婢的意思?”秋月惊慌失措。
谢正钦忍无可忍,再度别开脸,沉声说:“没有。”
“太、太好了,谢谢公子。”秋月拍着心口,脸色惨白,慢吞吞起身。可她一抬头,却对上黑着脸的陈嬷嬷,立即站直了,东张西望几眼,跑着说:“我、我去打水,给小乔擦擦脸,看她烧得满头大汗的。”
这是谢正钦第一次踏进丫鬟住的下房。他环顾四周,低声吩咐:“秋月一向多病,怕是照顾不好人,叫杏儿吧,她稳重些。”
“是。”
谢正钦凝视无知无觉昏睡的病人,又道:“这屋子如此简陋,怎么养病?叫人来收拾收拾。”
陈嬷嬷欲言又止,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按例,丫头们住的屋子都这样,但若是通房,月钱和衣食住行倒可以往上提一提。您意下如何?”
通房?
谢正钦一愣,旋即皱眉,惊觉自己距离病榻不足三尺,他最后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乔瑾,仓促转身,大踏步朝门口走,头也不回,匆匆道:“嬷嬷别误会……她孤苦伶仃,你看着办。既进了谢府,断不能叫人烧出毛病来。”
“公子?”
陈嬷嬷追到门口,却见谢正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哈哈哈~”
默不作声的大夫龚超终于诊脉毕,他和善笑出声,放下病人手腕,有感而发,说:“年轻人呐,真有意思。”
“你说什么?”
“你知我知,嬷嬷又何必问?好生照顾病人,就对了。”龚超笑眯眯,起身道:“乔姑娘身体底子不错,无甚大碍,喝几剂药、清清静静地养两天,即可康复。”
“真没大碍?你可要看仔细了。”
“嘿哟,冲着公子刚才那态度,谁敢大意?”龚超摇摇头。
陈嬷嬷反手捶打酸痛的后腰,叹道:“看样子,他二人之间仍未成,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罢了,公子吩咐看着办,那我就看着办。”说着,她扫视屋子,斟酌道:“唉,难办,既不能出格,又要让上头满意。嗯……大体不动,被褥帘帐换一换,再添个镜台、一套茶具,就差不多了。”
“还是嬷嬷老练。”龚超赞同道:“身份摆着呢,一个丫鬟,太奢她是受不住的。”
“可不嘛。”
数日后,乔瑾病愈,养得脸颊白里透红。
午后的南园,天光明媚,摘星亭上风细细,幽静恬淡。
“病好了?”
“好了。”乔瑾眸光清澈,屈膝道谢:“谢谢公子。多亏您传唤,杏儿才发现奴婢生病,且又请医用药,给大家添了麻烦,奴婢愧疚难安。”
谢正钦端坐书桌后,温和道:“愧疚什么?人难免生病。”顿了顿,他忍不住问:“我那天见下房简陋,随口叫陈嬷嬷给添些东西,听说你不要?”
乔瑾点点头,诚恳地解释:“公子的慷慨美意,奴婢心领了。只是,那样并不妥。府里凡事皆有例,下房都一样,忽然改了,恐引起别人——”
“非议。”谢正钦打断,靠着椅子,板着脸说:“你害怕被议论。”
乔瑾却坦言:“奴婢无所谓。倒是公子苦读十年、下个月就要应举,丝毫不能受影响。”
谢正钦脸色一缓,沉声道:“流言蜚语,上不得台面,不足为惧,有本事,当着我的面说。”
“谁敢呀?好了,奴婢不打搅您用功,仔细大人忽然来查问功课。”乔瑾故意恐吓。
谢正钦提笔蘸墨,不慌不忙,莞尔道:“查就查,我没什么可怕的。”
“是是是,公子最厉害了。”
乔瑾回到亭边小桌,埋头调颜料,聚精会神地修饰“花开富贵”—— 事实上,根本没有所谓的一套首饰,那天在金钗记,她急中生智诌了一谎,为的是打入首饰行、摸查行业状况。
言出必行。她趁养病期间,翻出之前攒的画样,精心挑选并修改,整理出一套神韵呼应的“花开富贵”,画好了打算托知情的丁贵帮忙送去金钗记。
两人各自忙碌,亭内虽寂静,却奇异地融洽。
申时中,乔瑾吁了口气,折叠晾干的首饰画样、慎重塞进袖袋,而后开始收拾桌面。但洗笔时,亭外却传来问话:
“钦儿,用功呢?”
谢衡背着手,笑眯眯踱进亭内,瞥了一眼丫鬟,便朝儿子走去。
乔瑾忙垂手,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大人。”
谢衡微微颔首,以示听见了。
“父亲?您怎么来了?底下小子竟没通报一声。”
谢正钦立即搁笔,起身绕出书桌,招呼道:“您坐。小乔,上茶。”
“是”
“闲来无事,特来瞧瞧你用功没有。别怪底下人,是我不叫他们通报的。”谢衡站在桌前,拿起墨迹未干的文章,认真审视。
谢正钦一听,剑眉挑起盯着乔瑾,眼神分明在说:哼,我父亲果然被你盼来了!乔小乌鸦讪讪的,尴尬垂首。
“还不错。”谢衡搁下文章,威严指出:“字写得越发好了。这非常重要,若是连馆阁体都写不好,休想从科场脱颖而出,阅卷官饱读诗书,都喜爱功底扎实的考生,碰见好字,他们自然高兴;说不定一高兴,卷子就评上去了。”
谢正钦毫无得色,谦道:“此皆仰赖父亲从小手把手地教导孩儿。您坐。”
“唔,年轻人一定要谦虚,无论长辈夸什么,绝不能骄傲自满,以免贻笑大方。”谢衡落座,满意欣慰之余,习惯性地训导几句,饱含期望。
“您教诲得是,孩儿明白。”
乔瑾沏了茶,稳稳端来,半途却被谢正钦接过,亲自奉给父亲。
谢衡接了茶,看着对面桌上的颜料,顺口问:“你画画儿呢?”
乔瑾呼吸一顿,忐忑捏紧袖子。
谢正钦余光扫了扫,镇定自若,说:“原本想画,但忙着忙着,兴致就没了。”
谢衡信以为真,和蔼地嘱咐:“虽说得用功,但也不可过于操劳,别总闷在书房里,该下去园子里走动走动。”
“是。”
乔瑾悄悄吁了口气,十分感激谢正钦,毕竟她只是丫鬟,却用公子的颜料画首饰,到底欠妥。
其实,谢衡并非闲得无事抽查儿子功课,他喝了半杯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初六过生,原本可以多请些亲友、热闹一天,但今年因为秋闱,不宜分心。”
“全凭您做主。”生辰而已,谢正钦不甚在意。
“把你姐姐、妹妹接回来,再叫几个堂兄弟,坐一坐便罢,此事我已交代下去了。”
谢正钦爽快点头;“好的,多谢父亲。”
谢衡欲言又止,斜睨一眼垂首侍立的丫鬟;谢正钦会意,低声道:“小乔,你先下去。”
“是。”乔瑾屈了屈膝,快步离开摘星亭。
谢正钦靠近,疑惑问:“父亲有何吩咐?”
一家之主喝了口茶,微笑告知:“你小舅舅调任为英州知府,不日将路过临城,顺道考问你的功课。”
“是吗?”
谢正钦惊喜交加,愉快道:“年初信上就提了,没想到调令现在才下来!太好了,我已有两年多没见过三舅。”
“他可忙着呢。之前在南边,很是干出了一番政绩,吏部年年评其为优等,三十出头升为知府,同榜中虽不拔尖,但胜在一个‘稳’字,前途不可限量。你多学着点儿。”谢衡赞不绝口,很是看好小舅子。
“是!”
儿子眉开眼笑,做父亲的却渐渐板起脸,神色淡淡,皱眉道:“不过,我听说,你那大舅也来了。”
谢正钦一惊,变了脸色,忙问:“大舅?他、他与小舅一道的?”
“你小舅是奉旨去英州赴任。他嘛,据说一则护送弟弟,二则前往英州采买药材,不知是真是假。”谢衡眯着眼睛,直白露出厌恶之色。
上一辈的恩怨,谢正钦夹在中间,一贯左右周旋。他定定神,说:“大舅的行踪,到时就知道了。但难得见小舅一面,不知他何时抵达?”
“三五日之内吧。”
谢正钦欣喜颔首,一本正经道:“如此说来,孩儿倒很想当面向他讨一份生辰礼。”
“呵呵呵~”谢衡被逗乐了,笑说:“随你。到时咱们自当设宴为他接风。”话音一顿,他却沉下脸,冷冷道:“但我曾立下毒誓:此生绝不准张明琏踏进谢府半步。所以,谢府的大门,不能对张明琏敞开。望你牢记。”
张明琏,便是谢正钦的大舅。当年,他为了给软弱无能的妹妹出气,一怒之下,派人给身怀六甲的许佩兰灌药,结果打下个已成形的男胎。那事,闹得沸沸扬扬,险些无法收场,谢衡一度扬言“休妻”,若非顾及嫡长子,姻亲早已变仇敌。从那以后,谢衡待岳家便淡了,毫不掩饰对大舅子的怨恨。
“杀子之仇,杀子之仇啊……”
谢衡脸色铁青,喃喃念叨。
“父亲——”谢正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你原该有个弟弟的。”谢衡咬牙切齿,他渴盼子嗣半生,收了几十个女人、使尽办法,却无甚结果。终于,许佩兰怀上了,岂料临盆前,却被大舅子蛮横灌药、产下个死胎。痛失一子,他永生无法释怀。
谢正钦束手无策,只能劝道:“您、您节哀。”
“这阵子,我请了好几位名医,给你继母诊脉,都说是男胎,也不知准不准。”谢衡忽然透露,定定望着高大俊朗的长子。
谢正钦昂首挺胸,木然地说:“孩儿祝您得偿所愿。”
“钦儿,”谢衡起身,拍了拍儿子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放心,你是嫡长子,这个家,将来你说了算。但独木难支,堂兄弟毕竟不如亲兄弟,这个道理,往后你就懂了。”
谢正钦迅速振作,正色道:“孩儿惭愧,竟令您如此担忧。今后,无论家里添了弟弟还是妹妹,总归都是父亲的孩子,外人确实无法相比。”
妹妹?
谢衡眉头紧皱,赶紧纠正:“哎,大夫们说了,儿子无疑。你很快会有个弟弟。”
谢正钦郑重颔首,极力忽略不自在感。
“好!这才懂事,有长兄风范。千万别学你大舅,身为长子,却蛮横鲁莽、恣意妄为、败坏家风。”
谢正钦倍感头疼,叹道:“孩儿记住了。”
谢衡甚悦,又拍拍儿子胳膊,慈爱嘱咐:“行了,你继续用功,专心读书,其它什么也不必管,为父自有主张。”
谢正钦百感交集,嘴里恭谨应“是”。
“那丫头呢?仍叫她来伺候你吧。”谢衡扭头找了找。
谢正钦回神,行至亭边俯瞰几眼,就近拈起颗榛子,随手一掷,准确打在乔瑾脚边。
“哎!”
亭下,乔瑾原本赏花,被吓得往旁边跳开,她好气又好笑,迅速抬头,却见谢氏父子并肩,急忙垂首,蹲地捡起榛子。
“上来。”看着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谢正钦不由得弯起嘴角。
“是。”
谢衡冷眼旁观,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他看来,拿美貌丫鬟解解闷或泄泄火,再平常不过了。
“我去书房。”
“父亲——”
“不必送了。”
谢正钦躬身道:“您慢走。”
片刻后,乔瑾返回亭内,谢衡已从另一侧离开了。
“刚才大人问起作画,多谢公子为奴婢遮掩。”乔瑾不忘致谢。
“举手之劳罢了。”谢正钦缓缓喝茶,暗自沉思。
乔瑾执壶添茶,发觉对方似有心事,但不宜贸然相问,便默默侍立一旁。
良久
谢正钦一撂茶盏,倏地起身。
“您去哪儿?”乔瑾下意识问。
“回房。你把功课收一收,送去先生桌上。”谢正钦匆匆吩咐,话音未落,人已经拾级而下。
这么急,更衣啊?
独留乔瑾在亭中,纳闷地收拾书桌。
炎炎夏夜,燥热难眠。
往年,西院一早堆冰消暑了。
但今年不同,许佩兰有孕在身,别说冰,连扇子也不能用。
“这是要热死人了!”
许佩兰汗淋漓,心浮气躁,挺着大肚子,坐立不安,躺下更难以入眠。
“夫人消消气,忍一忍,等咱们的公子出生就好了。”李小姗拧干帕子,弯腰为继夫人擦拭汗珠。
一听“咱们的公子”,许佩兰瞬间平复了些,轻柔抚摸腹部,苦恼道:“唉,还早呢。”
“大夫说了,顶多九月底。”李小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睛布满血丝。
许佩兰皱眉,瞟向侍女问:“小姗,你最近是怎么了?憔悴无神,莫非王茂兴又打你?”
“没。自从您为奴婢做主后,他就改了,再没动过手。”李小姗强挤出微笑,旁边就是水盆,她侧身,换了块干净帕子泡水。
“这就好。”许佩兰斜靠引枕,慵懒又问:“他还喝酒赌钱么?”
“死性不改。但较以往收敛不少,多亏夫人管束有方。”李小姗拧帕子时,袖子并未挽起,藏在衣衫下的左臂有几道青紫伤痕。
许佩兰不以为意,嗤道:“男人嘛,难免的,总有几样臭毛病,只要不出格,日子就能过。好比大人,我有孕无法伺候,他转头便宠了李玉娘,有甚法子?唉,做妻子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夫人言之有理。”
瘀肿破皮的伤口浸水,尖锐刺痛,李小姗咬牙隐忍,生怕许氏发现,故打岔道:“听说,小乔真的攀上去了!公子几次外出都带着她,招摇过市的。她得意忘形,见了茂兴,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夫人不传、她就不来请安,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够狂的。”
“哼。”
许佩兰冷哼一声,寒声道:“区区一个丫鬟,再得意也有限,通房算什么?哪怕是少夫人,也要孝顺尊敬我这个婆母。她以为正钦能时刻保护自己?做梦!哼,等正钦赶考去了,看我怎么收拾叛徒。”
“夫人英明。”李小姗胡乱夸捧,疼得手指哆嗦。
许佩兰闭目养神,想了想,没好气地嘱咐:“叫你男人少喝酒赌钱,再闯祸,休怪我不念旧情!”
“是,是,奴婢一定看着他。”
深夜,王茂兴醉醺醺,鼾声如雷。
李小姗缩在里侧,身上又添了新伤痕,盯着帐顶,泪水打湿了枕巾。
忽然,枕边人胡乱挥手,惊恐梦呓:
“啊!走,走开。”
“你该死,该死……活该。”
“臭丫头,找死……滚!”
呓语几句后,醉鬼复又沉睡。
李小姗恐惧瑟缩,抱着被子,呜咽低泣。
初五·清晨
乔瑾在廊下浇花。“花开富贵”,她已托丁贵送了出去,故轻松了许多,嘟囔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自得其乐。
秋月则在屋里,殷勤伺候早膳,可惜总找不到伸手的机会。
饭毕,谢正钦刚漱了口,突见张诚飞奔进入,冲到跟前焦急禀道:
“公子,不好了!”
“大、大舅爷,在门口,拦住了大人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