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二更, 作坊门被推开,风雪扑面袭人。
乔瑾先走了出来,冻得一个激灵, 她右手提灯笼, 左手惯常拿着一本厚重册子。
“吱嘎”声响起, 老贺弯腰锁门。
乔瑾打了个哈欠, 轻声说:“何涛手艺不错, 人看着也踏实,但我尚未应允聘用。等明天他来了, 你就用我刚才给的花样考验他。”
“行!”老贺收好钥匙, 两人前后脚走向檐廊, “我会亲眼盯着的,看他能否烧制出上等首饰。”
乔瑾笑道:“但愿他能。”
“元宵将近, 我听说临城年年的花灯会都极盛大、极热闹,大姑娘小媳妇们妆扮一新, 成群结伴地赏灯。难怪这两日生意好了不少!”贺槐喜滋滋的。
乔瑾自然也欢喜,忽想起一事, 停下脚步扫视院落, 叹道:“咱们的作坊过于狭小,冬季尚且无妨, 夏季就成蒸笼了,人待久了得热昏。等化雪后, 我想请工匠把现有的窗凿大一圈儿, 并砸开东墙、延伸盖出去丈半, 到时便可多砌两口炉。”
“好主意!”
贺槐大加赞同,透露道:“其实,我心里想过的,但顾虑院子本就不宽敞,要是占地加盖作坊,姑娘散步时岂不憋屈?故一直没提。”
乔瑾毫不在乎,轻快说:“无妨,只要留住那棵桂树,我绕着它散步就行了。”
“这不难,桂树是该留着,花香四溢的,多美。”
两人走了几步,不远处角门旁的狗窝里忽然传出“汪汪”两声,一只黑狗飞奔而来,摇着尾巴原地蹦跳,亲热挨近乔瑾。
“哎哟,去去去!”贺槐吁了口气,笑骂道:“这小东西,突然跑出来,吓我一跳。”
黑狗跳来跳去,十分活泼。
乔瑾两手都拿着东西,便以灯笼蹭了蹭狗,催促道:“旺财,赶紧回窝,别叫得这么大声,隔壁人家要被你吵醒了。”
“听见没?快回去。”贺槐跺跺脚,抬手指向狗窝。
黑狗抖了抖毛,四蹄颠着碎步,小跑回窝。
两人边走边谈,踏进檐廊后,乔瑾提灯往前照了照,疲惫道:“歇息去吧。”
“姑娘也请早点儿安歇。”贺槐推开虚掩的房门,他儿子睡得正香甜。
乔瑾点点头,取出钥匙开启楼梯口的门,步履轻盈拾级而上,背影消失在拐弯处。
贺槐习以为常,并未立即进屋,而是侧耳细听:须臾,又传来一道开锁、推门、锁门的动静;紧接着,乔瑾推开房门,随即“咯啦”落锁。
贺槐这才放心,进屋关上门,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儿子推进里侧,他躺下沉思了会儿生意经,逐渐入眠,微微打鼾。
楼上,乔瑾喝了杯浓茶提神,专心致志伏案作画,笔下的花鸟虫鱼形态各异,玲珑别致。
她一有空就琢磨首饰画样,绞尽脑汁,倾注了大量心血,日积月累,现已攒下四本厚册子,簪钗笄步摇等一应俱全,严谨分类,多达数百种,足以供作坊烧个三年五载。
三更后,蜡烛即将燃尽。
乔瑾倦意浓重,十分乏累,打哈欠挤出了泪花,搁笔起身,洗漱后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谁知,躺下却不困了,翻来覆去也没睡着,胡思乱想,越来越清醒,精神百倍。
“唉。”她翻了个身仰躺,双目紧闭,忍不住暗忖:出人意料啊,安掌柜竟怀有那般想法!较真细论,我与他私交极浅,完全不了解彼此,他怎么就……不过,难得他一片关心,只可惜我无法接受。
这时候,公子在做什么?睡了?看书?他何时才能康复得行动自如?
不知不觉间,窗外风停雪止,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乔瑾眼睛酸涩胀痛,泪花闪闪,无奈久久不能入睡,懊悔想:唉,必定是因为睡前喝了两杯浓茶。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神志朦胧,但半睡半醒时,窗外突兀传来狗的闷声呜咽,并伴随咀嚼食物的“吧嗒”声。
浅眠的乔瑾蹙眉,“咯噔”被惊醒,揉揉眼睛。
雪夜酷寒,四周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少顷,窗外的吞咽咀嚼声愈发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大半夜的,旺财和阿福在吃什么东西?
迷糊间,乔瑾困惑不解,凝神倾听:“吧嗒吧嗒”咀嚼声,偶尔低低呜咽一下,像极了是在大快朵颐。
奇了,它们究竟在干什么?
不对劲!
乔瑾悚然一惊,猛掀开被子跳下床,整个人踩得地板“咚”一声,来不及穿鞋,仅着袜子疾冲至窗前。她竭力镇定,轻轻把窗推开一条缝,定睛俯瞰院落:
廊檐的昏黄气死风灯光下,黑狗旺财和黄狗阿福都离开了窝。其中,阿福晃了晃,倒在角门前;旺财正低头咀嚼香喷喷的熟肉,尾巴摇得越来越慢,“扑通”倒地。
而围墙上,则攀着一双手、露出一个脑袋。
糟糕!
贼?
乔瑾双目圆睁,睡意不翼而飞,后颈寒毛直竖,瞬间她连呼吸也忘了,脑海空白,无措转了个圈,顺手拎起旁边盥洗架上的铜盆,一把推开窗,用力将铜盆掷向围墙!
“当啷”巨响,铜盆摔在了井栏青石板上。
乔瑾浑身紧绷,理智全无,放开喉咙厉声呵斥:“滚!”
而后她才回神,急切喊:“老贺?老贺?王婶儿?快醒醒,有贼!”
“抓贼了!”
她心如擂鼓,一边喊一边原地打转,慌乱间,竟看不见任何趁手武器,转了两个圈才跑到桌前,拉开抽屉翻出短匕首,手抖得握不住拳。
转眼,隔壁和楼下先后传来开门声,贺槐父子和王婆子纷纷喊:
“贼在哪儿?”
“爹,贼想偷咱们的狗!”贺坤大叫。
“姑娘?乔姑娘?”王婆子重重拍门,焦急问:“你没事吧?”
乔瑾飞快拉开房门,强自冷静,匆匆告知:“又有贼来了!我亲眼目睹,他刚才想翻墙,走!”
“哎,等等我。”王婆子六神无主地跟随。
当她们开启两道门赶到院子里时,贺槐已抄起棍子站在倒地的两只狗旁边,赤着脚,对着墙外问:“谁在外头?瞎眼的东西,居然偷到这儿来了,真是活腻了,看我打断你两条腿!”
王婆子气喘吁吁,一站定,便叉腰怒骂:“该千刀万剐的玩意儿,谁敢跳进来?手脚全给你打断!”
乔瑾压着乱跳的心,白着脸问:“老贺,碰上贼了吗?你们没受伤吧?”
“我们没事。刚才那贼骑在墙上,被我扔了一棍子,摔下去了,不知逃了没有。”
“怎么办?狗、狗好像是死了。”贺坤哭着告知,他话音刚落,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吼声:
“抓住他们!”
“抓活的,事成有重赏。兄弟们,上!”
“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
墙外好些人在奔跑,脚步声凌乱不堪,气势汹汹,棍棒刀械相撞,“咯啦”作响后,渐渐消失。
乔瑾焦头烂额,刚蹲下心疼地摸了摸狗,即被嘈杂声吵得站起来,屏息问:“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不清楚。”王婆子瑟瑟发抖。
三人面面相觑,贺槐小声问:“他们是在抓贼吧?”
“听动静像是。”王婆子竖起耳朵听。
乔瑾想了想,迟疑地问:“难道节庆期间有官差夜间巡察?”
“那敢情好!”
碍于势单力薄,他们没敢贸然外出探查。乔瑾招呼同伴搬来梯子,三人轮流登上去眺望:墙外巷子里静悄悄,半个人影也无。
狗窝旁,贺坤搂着两只半大狗,伤心哭泣。这阵子,他负责喂狗、训狗,整天与之追逐嬉闹,玩得极好。突逢意外,彻底把他击倒了。
乔瑾捶捶额头,复又蹲下,揉捏抚摸片刻,仰脸问:“你们看看,狗……还有救吗?”
贺槐和王婆子也蹲下,前者首先指了指地上的熟肉块,叮嘱道:“这些肉必定下了药的,都离远些,谁也别碰,等天亮了我再挖坑埋掉。”
“身子是热的,也还有气,但不知贼子用的是迷/药还是毒/药?”王婆子叹了口气,“小坤,别哭了,假如是毒/药,谁也没辙;假如是迷/药,就等等看吧。”
寒风一吹,穿着单衣的乔瑾直哆嗦,既着急又难受,忿忿不甘,打起精神道:“来,把它们挪进作坊里去,那儿暖和。”
“呜呜呜,好吧。”
于是,他们把两只狗抱进作坊,升起炉火,谨慎商谈。
片刻后,时已近卯时。
天快亮了。
乔瑾来回踱步,忽听见角门被拍响,隐约有熟悉嗓音在呼唤:“王婶?王婶在吗?”
“谁?”乔瑾倏然止步。
王婆子纳闷问:“谁呀?”
“婶子,我是丁贵。”
“丁贵?你小子怎么来了?”
丁贵答:“奉公子之命办事。其余人请回避,我只能告诉乔姑娘一人。”
乔瑾忐忑悬着心,忙开门问:“出什么事了?”
丁贵与另一名南院小厮满头大汗,笑道:“姑娘,刚才是我们在抓逃犯。”
“逃犯?”乔瑾精神一震,立刻问:“莫非是王……嗯?”
“就是他!”丁贵难掩得意之色,耳语透露道:“他还有个同伙,一起被我们生擒了,现已押去官府受审。公子让你别害怕,也别声张,静候消息。”
乔瑾会意,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亮。
晨光照射谢府,上上下下都起了。
盥漱后,谢衡靠着椅子喝茶,面无表情。许佩兰珠围翠绕,华贵明丽,她竭力忽视夫妻间的嫌隙,柔声道:“大人,该用早饭了。”
“唔。”
“今天是石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大人打算何时出发?”许佩兰温柔恭顺。
谢衡斜瞥一眼,淡淡反问:“这个你也不懂?按老规矩即可。”
“好的。”许佩兰笑盈盈,凑近道:“那,咱们去用膳?”
这时,小丫鬟入内禀道:“大人,大公子来了,说是请您和小舅爷一起用早饭。”
“哦?”谢衡愉快笑了笑,欣然起身往外走。
“大人——”许佩兰追了两步。
谢衡头也不回,打断道:“你自己吃吧,我去看看孩子的伤势。”
许佩兰险些气个倒仰,咬牙切齿,恨恨地暗忖:正钦都十八岁了,算什么“孩子”?
我的阿善未满周岁,你怎么不陪陪他喝粥?
够偏心的,眼里只有长子。
哼,等咱们老了,说不定阿善更孝顺、更有出息,到时你就知道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