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也不知倒了哪门子血霉,居然接二连三的出事,继李怀信和贞白误入枣林村之后,樊常兴不慎失足,从山坡上摔了下来,腿骨断裂,浑身被枯枝草木划得皮开肉绽,横七竖八的伤口裂开,血肉模糊,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还尚有一口气,只是一直昏迷,药也灌不进去,眼看着就快不行了,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纷纷摇头叹息,让樊家准备后事。
樊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双眼哭得浮肿。她虽为正房,却膝下无子,当初樊家本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的宗旨迎她过门,她也的确知书达理,大方贤德,自己无所出,就一房一房的帮丈夫纳妾,对妾室的孩子们视如己出,甚至比亲生母亲还要疼惜他们,三个儿子倒也良心,尊她为母,处处敬孝。然而才刚丧夫丧子不过数日,二儿子又糟了难,眼看着命不久矣,樊夫人哭昏过去几次。但这还不算完,昨儿个夜里,樊老三收了账簿回来的途中,马车翻进了河沟里。樊老三是只旱鸭,在水里扑腾了半天,差点淹死,好在车夫及时将人拖上岸,才幸免于难,但巧就巧在,翻车那条河正处沉塘之地,不得不引人揣测,大做文章,肆意遐想,说那死去的小妾冤魂索命。半天功夫,就传得人尽皆知,乡亲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买菜的小厮回来禀报,樊家上下听得战战兢兢,也怀疑那小妾死不甘心,害死了老爷和樊家长子还不罢休,跑回来寻仇。导致樊老三落水之后,也是将醒未醒,彷如梦魇缠身,樊夫人守着俩儿子,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容颜憔悴而面色蜡黄。
她哭哭啼啼的道完,眼泪已经流干,还要硬撑着指挥下人给贞白和李怀信接风洗尘,又多收拾出一间客房给一早。至于为什么这二位三日不归,回来还带了个小姑娘,她也没有精力多嘴询问,只一一打点完,又让厨子备了晚膳,极尽周到,只等着把人伺候好了,帮她们樊家驱邪捉鬼。
李怀信饥寒交迫,事先灌了碗鱼羹就钻进浴桶,经热水一泡,乏得昏昏欲睡。待听见动静,出浴披衣,推开门,才见天色已晚,小厮拿着火折子在廊下点灯,将白皮灯笼罩上后,才回过头说:“公子洗好了,就去前厅用饭吧。”
夜色中,白皮灯笼斜打在小厮其貌不扬的脸上,鬼似的。
李怀信眼角一跳,即刻移开视线,目光落到贞白那间紧闭的屋门上。
小厮又说了:“那位道长已经去前厅了,倒是那个小姑娘,闷闷的说肚子不饿,在屋里休息。”
这鬼丫头刚刚丧父,估计还在伤心难过,李怀信没什么良心,更不会闲得没事哄孩子,任由她闷房间里抽泣或者悼念,自个儿晃到前厅填肚子。樊家虽然出事,但一大桌子菜肴却丁点儿都不怠慢,他捡了贞白右边的位置落座,樊夫人忙让下人盛上鲶鱼豆腐汤。她方才跟贞白絮叨了半刻钟,这会儿又要起身去照看两个卧病在床的儿子,遂让二人自便。
李怀信饥肠辘辘,养尊处优惯了,走哪都不跟人客套,一勺汤入口,还未咽下,又把青豆吐进瓷盘。
他挑食,历来不爱吃豆子,一碗汤下肚,青豆及豆腐也就糟蹋了。
贞白是走过艰苦朴素的,曾经独居深山,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见不得他糟蹋食物,没忍住问了一嘴:“不吃青豆吗?”
李怀信夹了一块鱼腹肉下肚:“不吃。”
贞白说:“我吃。”
“嗯?”李怀信偏头看她。
贞白一脸正色:“以免浪费。”
然后他就鬼使神差的,把碗里的青豆拨到贞白碗里,见她夹了一颗含进嘴里,若无其事嚼了,李怀信又鬼使神差的,把豆腐拨进对方碗里,贞白又夹起那块豆腐,若无其事的咽了。
接下来贞白那碗鲶鱼豆腐汤,也被两人顺理成章分着吃。
不知道为什么,李怀信喝那碗汤的时候竟觉味道特别鲜美,鱼也特别滑嫩,估计从未跟人同桌分食,感觉尤为新鲜,就算与冯天关系再好,那人也不会吃他碗里挑出来的东西,再则,下面人都知道他不喜豆子,烹饪则从不会参在菜里,就算做鲶鱼豆腐汤,也会事先把豆腐挑出来。
如今一碗羹汤分二食,这感觉说不出来的好,李怀信从中得了趣儿,自此,但凡他不爱吃的,都拨给贞白。
“你打算带着那小鬼?”
贞白嗯一声:“同行而已。”
李怀信直言不讳:“差不多一样的境遇,怕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她一家遭遇如斯,临到最后仍不得好死,这样的深仇大恨,绝迹是放不下的。”
“要我说,青峰道人之所以落得这个境地,就是办法太多。”
贞白不解看他,李怀信便道:“打从一开始,他不搞这么多事儿,不就没有后来了吗,明明自不量力,还左一个办法右一个办法,杀妻弃子,罗刹点将,千尸阵,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以命换命的法子,救了这些人,有谁感激他吗?结果自己越混越惨,积怨也越来越深,到最后个个死得怨气冲天,不值当啊。现在那枣林村的地界就是个大凶之境,活人不能待,死人不能埋,留下这么一只小孽障,每天苦大深仇,谁知道以后是不是祸害。”
听完这番没心没肺的言辞,贞白却反问道:“你会坐着等死吗?”
李怀信不吱声了,他又不傻。
贞白道:“救得一命是一命。”
“哪怕以命换命?”李怀信拿筷子戳着碗底:“亏他想得出来。”
“被逼到那种境况,对他而言,别无选择。”
李怀信又问:“若换做是你呢?”
贞白放下竹筷,正视他:“我能破阵。”根本不会存在那样的结果。
“所以……”他斟酌着问,却是咄咄逼人的:“……你觉得亏心吗?”
贞白拧眉:“什么?”
像是责难的口吻:“你破了阵,结果他们全都死了。”
贞白一怔,长睫颤了颤,盯着李怀信,须臾才续上话:“那种节骨眼儿上,如果不破,不仅他们,连你我,都会葬身大阵。”
“所以破不破都是死。”李怀信突然一收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郑重道:“你既然明白,也就不必觉得亏心。”
贞白桌上的手蓦地攥紧,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他绕了一大圈,说了那么多听起来是非难辨的话,最后却是为了开导她。这人向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从来都不善解人意,冷不丁贴心一回,转性了似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李怀信饮水漱口,吐到一旁备好的盆盂中,又拿锦帕抹完嘴,站起身:“走吧,去瞧瞧到底是冤魂作祟,还是他们樊家纯粹倒霉,回头可以写几道镇宅化煞的符。”说着,他又回过头,问贞白:“这玩意儿值钱吗?”
“宅子是干净的。”贞白说:“我方才同樊夫人已经看过了,并不是冤魂作祟。”
“你……”李怀信一挑眉毛,上下打量完:“回来就没先把自己洗一下?”
贞白:“……”
“真不讲究。”李怀信不掩嫌弃,立刻与她拉开一段距离,言归正传:“所以樊家这两个儿子看过了没?”
贞白颔首:“也没有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如此说来,沉塘那位倒死得消停,并没回樊家来作。两兄弟一个坠崖一个落水,实属倒霉?”可是他又话锋一转:“樊家上下,家主男丁皆遭不测,未免背得太不寻常了。”
贞白随他步出房门,把下午了解到的情况说出来:“当日在山上,大家都看到樊二少爷踩滑了脚,才失足摔下悬崖,的确是意外。而樊三少爷,据樊夫人说,她问过车夫很多遍,也没有什么人或者马车突然撞出来,仅仅是马匹跑到路边,轮子碾到沟里翻了车。”
“所以?”
贞白淡声道:“我们该启程了。”
她一刻不歇,回来就跟樊夫人清查大宅,如此操之过急,竟是没耐心多等了。
“明日起早吧。”李怀信说:“但我得先送冯天的骨灰回乡,太行山戒严,你这……副样子,再大的能耐恐怕也闯不上山。”
贞白自然明白,她现在这副极阴之体,贸然入太行山,且不论那里有重重阵法关卡阻挡,恐怕在山脚下就会被当做邪祟捕杀,所以她再是心急,也没想擅闯,便道:“顺路,我同你一道。”
李怀信松了口气,毕竟冯天刚聚形的魂体太虚,以免被自己阳气冲散,还需要靠她滋养。
既然各有所需,达成共识,又可以安安稳稳走一遭。
李怀信长腿一迈,又倒了回来,目光在贞白浑身上下挑剔完,半阖眼眸,耳语一般低语了句:“晚上,洗一下。”
贞白闻言一愕,那人说完便春风似的飘走了,皂角馨香扑了贞白满鼻,骤然心底一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话不对劲,又香得腻人,二者双管齐下,教人晃神。
只是这天半夜,樊家的宅子里就传来一声恸哭,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去去,踏着青砖,慌不择路的停在门前,绊住了他们翌日启程的脚步,是在樊二少爷身边伺候的那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小厮,李怀信之前嫌弃他蠢笨,这会儿也是慌慌张张来说:“二少爷……去了。夫人说,想请道长帮帮忙,主持一下丧礼仪式。”
贞白欲作推辞,小厮差点哭出来,哽着嗓子道:“听说你们一早便走,本不想劳烦二位,但我去请过之前帮老爷和大少爷下葬超度的孙先生,却不料他前些日去了邻乡一户人家,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只能来求二位多留数日。”小厮说得恳切,到最后话音一转,却是啼哭起来:“老爷和大少爷才刚刚去世,这都还没过头七,想不到二少爷竟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