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烛火映照着斑驳的墙壁,破旧的案几上搁了一盏薄酒,鎏金的杯壁纹着祥龙双凤,火盆里的火星子烧的噼里啪啦响,隆冬的日子难得的一捧银碳。
晏妲撑着桌子站起来,桌子上细碎的倒刺陷进皮肉,晏妲恍然未觉,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浑身软的险些摔到地上,拔高了音调嘲讽道:“给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金安,和皇上白头偕老!”
来人金线孔雀羽的正红凤袍,端着正宫皇后的架子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眉梢恣意又不屑,掺了媚色的眼角敷了细碎的金粉,揉碎了一腔倨傲,调子里如水的温柔:“陛下荣登大宝,本宫特备薄酒,来送妹妹一程。”
笑意盈盈地看了晏妲一眼,女子幽幽吐出剩下的话儿,“妹妹,大梦初醒。”
晏妲字字句句入耳,只痴痴地笑,似乎想要扑过去掐她的脖颈,却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摔在了宋娇的脚下,晏妲挪了挪身子往前爬,哭着笑着,笑出了泪来。
“大梦初醒?我也贺你!贺你,贺你母仪天下!”
“宋娇,你当真是耐不住性子,到底舍不得叫他来送我一场?”
晏妲尖锐的声音回荡于殿内,她已经站不起来了,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少年时揣着一腔欢喜眼巴巴地贴上去,如今摔得粉身碎骨,亦万劫不复。
明眼人都知道她如今是撑不了多久了,可宋娇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弄死她。
外面钟鼓喧嚣,金凤鸣叫,宋娇如今贵为皇后,自己这个弃后,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碍眼的。
只是,他居然不肯来送自己一场。
既然对她如此厌恶,又何需立她为后?世人说她红颜祸水,说她妖言惑众,说她风流成性,史官诛笔,世人诛心。
她便是妲己在世,大元的妖后。
晏妲艰难地抬起眼皮,脖子疼得厉害,开口的声音也格外难听,嘶哑凄厉:“有凤相无凤命,有美人皮无美人骨,呵,宋娇,你等着,我在阴曹地府,也会等着看你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美人端着酒盏的手指骤然一紧,目光往殿内匆匆一扫,落在烧的滚烫通红的火盆上,镶着东珠的绣鞋狠狠将脚边的火盆踹到她身上,面上却是矜贵温婉的笑意,掩着面叹息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都不讨喜。”
滚烫的炭火砸到身上,通红灼热,皮肉被烧的焦黑,发出难闻的味道,晏妲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如今的狼狈和着从前的尊荣,尸山血海堆砌起来的矜贵,晏妲也笑,笑的花枝乱颤,笑得压下了山河的颜色。
脸上大块的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的模样有些骇人,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作呕,血水顺着脖颈滑入沟壑,透亮的白黏着惊艳的红,好像血肉铺就的画卷。
晏妲嘴唇惨白,衬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格外糜烂。
女婢侧着身子蹲下来,把那杯薄凉的酒水顺着晏妲的脖颈灌下去,烈酒入喉,喉咙里灼热的痛,猛然间,紧闭的木门从外面被推开,风雪倾泻进来。
那人踏着阳光而来,好似神明一般,衣摆掠过门槛,晏妲迎着飞舞的灰尘看清他的模样,剑眉星眸,眉眼如潋滟秋水,清瘦的手指扣着殿门,施施然地站在她面前,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漠。
他隔岸观火,笑眼袖手,看着晏妲低到尘埃里,蹙眉捏着她的下巴,满手都是晏妲嘴里溢出的黑血。
晏妲攀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摸索着攥着他的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眉眼,突然呜咽出声:“他说他欢喜我的,他说过的。”
往日的柔情历历在目,他把袖子盖在她脸上,替她遮太阳,他笑得如沐春风,他扬起眉梢扣住她的手腕,细腻温柔的亲吻,眼底是压不住的情欲和粗粗的喘息,他的声音粗哑干涩,克制地覆上她的眉眼:“晏妲,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骗我。”
晏妲喉咙里如火燎烧了一般,疼得她眼泪都落下来了,看着面前男子如画的眉眼,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宋湛,你骗我。
男子将手指盖住她的眼睛,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半响,那只攥着他的手猝然垂了下去,砸在地上。
宋娇抬着眼皮站起来,看着她的皮囊轻轻笑了一声,朱唇轻启:“我自会将你做成一副白骨架子,日日观慕摩挲,用你的骨灰——来赔他的妖后。”
宋娇贪了个嘴快,拿眼瞧她倒在男子怀里,手腕上鲜血淋漓,琴弦般的肉筋被挑出一半,乖巧安稳地躺在地上,白皙娇嫩的脸庞上烂了大块,嘴角的血迹顺着下颚骨流下去,死不瞑目。
宋娇盈盈走过去笑着唤了一声:“哥哥。”
宋湛伸手手将晏妲的眼睛阖上,冷清的眉目间一抹责怪,斥道:“娇娇,过了。”
宋娇不以为意,吩咐婢子拿着帕子仔细给哥哥揩揩手,扶着门框踏出冷宫的地界儿,幽幽笑道:“死了算什么,我还要将她扒皮剜心,抽筋削肉,骨架洗干净了,做一副杜鹃啼血的画屏。”
反正恨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宋娇看着冷宫外面的阳光,刺眼得很。
窗外的春光泄进来,晏妲睡了许久,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湿了大半的衣裳,眼前又是宫婢灌她毒酒的模样,晏妲猛然惊醒,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帘子外的软榻上,有女子倚在床头,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书卷,正看得入神,案几上还放着一油纸袋子的糖炒栗子,一炉烧了一半的沉香。
晏妲忽然红了眼眶,手指攥着衣袖,仿佛怕惊扰了那女子一样,犹豫了半响,才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姑……”
这和她前世的闺房模样重叠,却叫她如鲠在喉,像做梦一样。
是呀,像做梦一样,可那钻心刻骨的疼,抽筋去骨的滔天恨意,却深深地烙她心上。
该是苍天有眼,许她重生。
女子被她一喊,抬了抬头,瞧见她醒了,一面放下手里的书卷一面走过来,笑道:“都睡了几个时辰了,总算是醒了。”
“小姑,这是哪儿?”晏妲闷闷地问。
“你怕是睡糊涂了,这里自然是英王府。”晏氏揽着她,安抚似的道。
就在一刻间,晏妲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下意识地咬着后槽牙,头一次觉得,老天也不曾薄待她。
屋子里香暖得紧,小姑也是新婚不久的模样,帐子上还挂着小姑给她绣得驱蚊香囊,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十来岁的样子。
她是怀化大将军的嫡独女,她的父亲为国战死,她的母亲也是殉情而亡,她晏家满门忠烈,至今仍有百姓铭记晏家的恩情。
她的小姑是晏家长女,英王的续弦正妃。她曾为父亲兄长嫂子敛尸扶棺,亲手葬母,为晏家守孝,也是独自抚养晏妲长大的,被陛下亲封的三品淑人。
晏妲如今都还记得晏家满门的荣耀,那祠堂排位上纂刻着的名字,他们匡扶天下,肝胆忠义,最后却因为晏妲,死了都要被人指摘。
晏氏要看帐子,照顾不过来,只得支了两个丫头带晏妲去园子里透透气儿。晏妲还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应下了。
顾自到了小园子里,迎面却遇上了一个人,脖颈上挂的八宝璎珞项圈晃得晏妲眼睛疼。
“是你!”戴璎珞项圈的小姑娘跑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妲,又道:“你没死?”
晏妲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鞋尖,这个衣着华贵的小姑娘她就是到死她都记得,如今泼辣娇纵,日后便是金屋册宝,凤仪天下。
讥诮地勾了勾唇角,晏妲按捺下心底躁动的热血,她可还记得宋娇对她那抽筋扒皮的痛呢。
“宋娇姐姐。”晏妲看着她咧开嘴角,甜丝丝地喊,可那尖尖细细的指甲呀,仿佛就要陷到肉里了。
“谁是你姐姐?”宋娇冷哼,看着晏妲道:“我和你不同,我是上好的出身,你?便是给我提鞋我也嫌腌臜。”
“是,宋娇姐姐是尊贵的大小姐。”晏妲道:“可是尊贵的大小姐呀,还得管小姑叫一声嫡母不是?”
“谁稀罕她做我母亲?我母亲出自陆门,岂是她那种没皮没脸的姑娘能比的?你姑姑就是一个狐狸精,天下没有旁的男人了吗?非要缠着父王不放,我父王有妻有女,她还要贴上来,好歹是大家出来的姑娘,怎么尽干些不要脸的勾当!”宋娇呵斥道,似乎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吼出来。
“你们姑侄都是下贱蹄子,想男人想疯了不成……”
她似乎还要说下去,晏妲却暗自蓄力,迎面掴了她一掌,玉珊瑚的珠串撞到她粉雕玉琢的脸上,声音一时清脆得紧,宋娇似是懵了,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
“宋娇姐姐慎言,当众羞辱嫡母,是为大不孝。”晏妲冷冷地说了一句话,目光冷清,仿佛掺了碎冰。
宋娇摸着发麻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不成?居然敢打我!”
“你算什么东西!”说着,抬起镶着东珠的绣花鞋就猛地踢在晏妲的膝盖上。
“娇娇!”宋娇的鞋子还没碰到晏妲,就被身后的人扯开了,玄色直身,玉冠剑眉,看得晏妲微微一怔。
是宋湛呀。
“哥哥……”宋娇气焰顿时没了,显然很怕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宋湛的目光落在小晏妲身上,带着压迫的冷,淡淡道:“小小年纪,倒是牙尖嘴利得很。”
晏妲冷笑着回视,“我不牙尖嘴利,就这么看着宋大小姐什么脏水都往我小姑身上泼吗?”
“娇娇还小。”宋湛有些微微的恼怒。在他眼里,他妹妹一直都是好的,就是娇蛮了些,本性并不坏。
“是,还小呢,因为我小姑是长辈,就该纵着她让着她,稍稍有了什么错漏就是我小姑苛待她,看不惯她。可怜我小姑,被她吸干了血由世人指摘,把心掏出来还要说是黑的!”晏妲嘲讽地道。
宋湛蹙眉,他并不善于和女孩子争辩,最后还是道:“别给她扣大帽子,担不起。”
宋娇智商堪忧,又性子清高,这晏妲小小年纪,心思却不简单。
宋湛带着宋娇离开,同她道:“别受了她的挑拨。”
“什么挑拨,她都敢打我了,我还有什么顾及的,哥哥你也不帮我!”宋娇埋怨道。
“她打你,是因为你辱骂嫡母,有正正当当的理由,但是你那脚下去了,旁人就只会说你狭隘不容人,没有气量,到时候贵女圈里也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宋湛道,妹妹到底是亲妹妹,能扶还是扶一把得好。
宋娇道:“难不成,他们还敢出口污蔑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妃,白姨娘请您移步正门。”点枝进来道。
“可有说是何事?”
晏氏给晏妲整理着衣襟,不在意地问。
点枝顿了顿,“说是白姨娘带两个小姐回来了,要她们拜见一下嫡母。”
除了正妻陆氏早逝,英王还有一个姨娘白氏。
白氏育有两女,长女宋萱,次女宋蔚。
宋蔚身子弱,白氏怜爱她,就早早请了去庄子上修养,本来晏氏一进门就要回来拜见的,可听闻宋蔚路上发了病,这才耽搁了日子。
晏氏还没有说话,倒是晏妲冷冷地道:“她一个妾室,连侧妃都不算,有什么资格让小姑去见她?架子摆得比正头王妃还大。”
白氏不算什么,她还算好收拾,恶心的是她的长女宋萱,那才是个不老实的。
“那如意说说,小姑该怎么办?”晏氏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头,开玩笑般道。
“自然是辞了她,说小姑担不得她的‘拜见’,这天下可万没有叫正室去见过侧室的道理。”晏妲道。
“行,就照如意说的,去回了老太太。”晏氏也是纵着她的,二话没说就让点枝去传了话儿。
又道:“如意以后就要像这般,挺起腰杆说话才是,我们是带着那一百二十担嫁妆和三千府兵嫁进来的,我们没有欠英王府什么,以后,你也是英王府的主子。”
小姑向来就是这么纵容她的。晏妲想起上辈子她出嫁,晏氏明明病的很重了,可还是强撑着抹了胭脂,点了朱唇,笑眯眯地出来送她,眼里又是笑,又是泪。
都是她作的孽,白白害了小姑。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身边疼她爱她的人,重蹈覆辙。
晏氏倚在软塌上,拿了一卷书教晏妲识字,一字一句地,又是温柔又是疼惜。晏妲也乐于在小姑面前装乖卖俏。
“娘娘,白姨娘同两位小姐来了。”点枝道。
晏氏挑了挑眉,笑着道:“来了就来了,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