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妲眸子微微敛下去,白姨娘生的柔弱乖巧,面色有些微微的老态,眼里止不住的慌乱和局促,声音也有些哑:“妾身见过王妃。”
晏氏似乎没料到白姨娘会是如今这个样子的,她总以为能让宋靖纳进来的,怎么也该是个有姿色的,不曾想这么一般。
况且,能让她去正门迎接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怯弱的人。
她身边两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右边那个年纪要长些,气焰也要大些。
“萱姐儿给王妃请安。”
“蔚姐儿给王妃请安。”
晏氏逗弄着晏妲吃糕饼,闻声不置可否,宋萱瞧着她的做派便不满意了。
王府里就三个姑娘,英王向来是不大管束的,从前没有主母,也没人敢管教她,如今来了个嫡母,她也是不大怕的,这才让姨娘在寺里多拖了几日。
晏氏一时晾着她们,才一盏茶宋萱就按捺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喝道:“王妃若是看不惯母亲同我们,直接打发出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摆脸色,存心羞辱?”
晏妲等的就是她这只出头鸟,笑着问道:“这里是英王府,只有英王妃一个正妃,谁是你母亲,萱姐姐可别叫错了。”
宋萱被她这么一噎,脸上青青白白,索性心一横,道:“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吃穿用度都是英王府的,你耀武扬威什么?狗仗人势!”
“萱儿!”白姨娘吓得脸色惨白,不由攥着宋萱的袖子,想要拉着她跪下。
宋萱猛地挥开她的手,拔高了音调:“这里怎么说也是我的家,父亲还会为了一个外人同我过不去么?”
晏氏暗啐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含笑道:“你到底是英王府的小姐,王爷怜惜你,许你养在姨娘身边,那是因为从前没有嫡母,你还小,礼教规矩也没人盯着。可一个姑娘家到底是要许人的。你虽还是个姑娘,可这话我也只说一次,你且好生听着。”
“今日,你上不尊嫡母,下欺辱姊妹,目无生母,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了,旁人会说什么?”晏氏问。
遂道:“他们呀,会说你到底是小娘养的,什么礼数都没有!说你目无尊长,日后必定不配为人妻母!说你小家子气,日后如何治宅理家!这个名头押着,你说说,我便是有滔天的本领,又如何替你寻得好人家?”
噼里啪啦的一番话把宋萱说得满脸惨白,到底是个小姑娘家,把婚姻看得比什么都重,晏氏这些话是活生生把她往泥地里踩啊。
“王妃。”白姨娘满脸臊红,嘟囔道:“姐儿还是清白姑娘,怎么好,怎么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晏氏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笑道:“是,我也说了,这话我只说这一回。你是英王府尊贵的姑娘,尽管给我脸子瞧,日后别求着我就是。”
晏氏是个硬气的人,架子一向端得起来,只是前世为了她,早早就死在了这黄金做的座牢笼里。
白姨娘率先跪下来,忙着给宋萱求情。
“王妃!王妃是个大度的人,姐儿还小,不知事儿,您何必同她置气?”白姨娘慌忙拉起宋萱,要她给晏氏叩头谢罪。
宋萱一面不敢得罪晏氏,一面又抹不开面子,心底又嫌弃白姨娘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一时僵着下不来台,只冷冷哼气。
“不必如此,我身为嫡母,倒也没这么小气。只是你也知道,终究是英王府的姑娘,我呀,继母难为,萱姐儿日后若有了不妥的,千错万错,世人也只会指摘我罢了。”晏氏笑眯眯地道。
白姨娘算是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了,连忙道:“王妃是天上的菩萨转世,有七窍玲珑心,绕是有什么错,也是我们不懂事,日后必然不会给王妃添麻烦的。”
晏妲暗暗道小姑威武,这架子拿得真足,不愧是大家闺秀出来的姑娘。
“妹妹说得哪里话,说句掏心窝的话儿,我也是初为人妻,妹妹是王爷身边的老人了,日后还望你提点着我呢。”晏氏道,白氏连忙道不敢。
晏氏也没指望她能说什么话儿,叫人拿了几个盒子过来,笑着道:“我是心底念着你们的,礼物早早备好了,不成器的几个小玩意儿,给妹妹和两位姑娘图个开心。”
白氏信观音,所以给白氏的是一幅观音大士像,姑娘家好玉器,所以给姑娘的是两柄玉如意。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道理晏氏拿捏得很好。
见过了白氏,晏氏又看了会儿账目,点枝却进来道:“王妃,有您的书信。”
晏妲心底猛地一跳,她和晏氏在京城中没有亲眷,谁会给她们寄书信?
晏氏倒是把信封接了过来,打开信纸匆匆扫了两行,随即嗤笑着扔到桌上,晏妲问:“小姑,是谁来的信?”
晏氏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冷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你那分家的二伯母来的信。当年晏家落难的时候,他们生生分去了大半的家产,留我们两个妇孺守着偌大的家业,如今听说我成了英王妃,倒是眼巴巴地赶上来了。”
闻言,晏妲瞬间提起一百个心,晏家长子是晏妲的父亲,幺女是小姑,中间有个二伯,是姨娘所处的,晏家自问没有薄待他,可父亲战死的时候,他还是第一个提出要分家的。
而他妻子的妹妹苏氏也是顺着晏氏这根线如愿寻到了一门好亲事。最后晏妲落难,捅刀子最深的,撇关系最利落的,还是他们。
晏氏拿着信纸吩咐:“你且记着,他们若是来了,立马给我打出去。若是再敢来,别怪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近人情。”
点枝应下了。晏妲也该回院子了,除了来打秋风的晏家二房,她更在意的是如何让宋娇生不如死。
她自认不是一个良善的人,重活一世,再不能留半点遗憾了。
“姑娘,姑娘您别跑那么快呀。”
晏妲跑在前面,璞玉和临江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跟着,拐过花园再走一截就是晏妲的院子的,偏偏在转角处晏妲猛地被人给撞倒了。
倒不是别人来撞她,是她一股脑地撞到别人身上去了。两个丫鬟定睛一看——原是世子爷和孟家三少爷。
晏妲几乎要压不住心底的怨毒和恐惧,她前世和宋湛斗了半辈子,可最后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这恨意过深,叫她重活一世都掩不掉的恨。
孟少蔺挑眉看了她一样,晏妲心猛地跳了一下,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这是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了,疼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懵懵懂懂的眼睛满是茫然,险些嚎出来。
“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还是哪家的童养媳?”孟三少咧着嘴,掀开袍子蹲下去,捏着晏妲肉嘟嘟的小脸道:“你怎么这么肥呀。”
晏妲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她肥,再者,小孩子就是圆润些也不碍事,哪有人这么直白地表示对她的嫌弃的。
小姑娘一听,方才还好好的,如今却是真真的“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是没起来。
临江和璞玉俱是一愣,这要是让王妃娘娘知道了那还得了?连忙上前小祖宗小祖宗地哄着:“姐儿,姐儿乖,告诉奴婢,摔坏了没有?这该死的地儿,磕疼了咱妲姐儿……”
宋湛穿了身绛紫色的直裰,周身的贵气,看着嚎啕大哭的晏妲有些头疼,皱眉道:“这是我的妹妹,晏妲。”
孟少蔺还一时转不过来,他可从来没有听过宋湛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妹妹。但一想到刚入门的晏氏,他脑子就转过来了。
“晏家来的?”
宋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孟少蔺连忙住嘴,止住了这个话题。
“团子,多大了?”孟少蔺蹲在同面前,按捺着逗弄的心思,犹豫着拿手指戳了戳小姑娘婴儿肥的小脸,好像一个滑嫩的面团儿一样。
“孟三少!”临江羞恼地道,晏妲年龄虽小,但到底是个姑娘家,这孟家公子虽说是世子爷的朋友,但这举动也忒放肆了些。
孟少蔺讪讪地缩回手,但是半分悔意也没有,贱兮兮地道:“团子,你管宋湛叫哥哥,以后也喊我孟家哥哥,行不行?”
“来,叫声哥哥听听。”
宋湛冷哼,不冷不热地嘲讽道:“我还有个嫡亲妹妹不见你多关照一下。”
“孟哥哥!”宋湛话音刚落,晏妲就甜丝丝地喊了句“哥哥”,声音软软的,像糯米花糕一样,凉凉的。
宋湛愣了愣,孟少蔺却笑了句:“乖妹子,回头给你买糖吃。”
晏妲喊他,未尝没有和宋湛赌气的意思。前世她和宋娇同在屋檐下,除了刚来英王府的那几日她喊过他“哥哥”,后来的十几年,竟都是生疏又刻意地喊他“世子”。
她为什么不喊他哥哥了?晏妲无聊的时候想了许久,她一开始明明很喜欢这个如玉一般的小哥哥的,虽然有些冰凉凉的,但胜在生得俊俏。
前世的宋湛和如今差不多的模样,年少成名,性子淡漠,除了格外疼宋娇也没什么毛病,甚至对小姑也称得上有礼恭敬。
那时候的宋湛似乎也不讨厌。
后来宋娇落了水,那天晏妲也正巧在左右,宋娇没了半条命,晏妲在府里的地位就微妙起来了。
宋湛和她闹了一场,把她推到了地上,劈头盖脸的一盏茶水浇到她头上,字字句句指责她居心叵测,说她狼子野心。
整个府邸都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说她忘恩负义的有,说她狼心狗肺的也有。他们没有当面说过,可就是那些闲言碎语让晏妲如鲠在喉,仿佛咽下了满嘴的瓷盏碎渣。
含得满口鲜血,喉咙也痛的厉害。
她就在这么一个畸形的环境里长大,她的世界里充满了恶意和尖锐,那些背地里刻薄恶毒的碎语把她逼进旮旯里,都对她露出獠牙来。
无论小姑待她如何,她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吃的每一口饭都有人念叨着,那是英王府施舍给你的,若是没有英王,你就是一个跪在地上乞讨的乞丐。
就连后来她和萧如拭说亲,宋娇都指责她:“你个废物,凭什么同我抢!”
在那种情形下,晏妲明白,英王府是宋娇的家,宋湛是宋娇的哥哥,英王是宋娇的父亲。晏妲再怎么讨好陪笑,都越不过那道血缘,终究,还是英王府的外人。
自那以后,老太太是老太太,宋湛是世子爷,英王也只是姑父而已。
小姑日子过得艰难,她不能去给小姑添堵了。
孟少蔺同宋湛去族学的路上,开玩笑道:“你这妹子倒是个顶有趣的人。”
“如何有趣?”
“小小年纪,心思不正。却也厉害,叫身边的丫鬟都瞧不出端倪来。”孟少蔺道,眼底意味不明。
“怎么讲?”
孟少蔺不答,只讲了个故事。
淑阳长公主是皇室里颇有威望权利的一个宗眷,她是陛下的嫡亲姊姊,配了襄阳侯,只是她中年丧夫,寡居多年,最爱的便是膝下唯一的独子萧如涣。
天不遂人愿,那个年幼的世子没经住家中婢女的挑拨,背着淑阳公主吸食五石散,因为平时乖巧温顺,不声不响的竟是瞒了淑阳五年。
后来拖垮了身子,死在了那年的隆冬。
可想而知,那个带着主子败坏身子的奴婢,被淑阳扔进了蛇窟,活活折磨致死。后来淑阳又不解气,又亲自将她鞭尸,叫野狗畜生叼去了,别说全尸,连根骨头都没有剩下。
这庄惨案在帝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湛问他:“你平白说这个做什么?”
“啧,那小丫头方才看你,和淑阳看尸体一样。”
宋湛:“...”
“你别不信,她的眼神呀,不干净。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小姑娘的眼里和她一样,藏着极致的善良,又揣了刻骨的恶意。”孟少蔺道。
他是看在宋湛和他玩了这么些年的份上才告诉他的,不然他可不想蹚这趟浑水。
那个小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我和她素不相识,也是因为嫡母入了英王府才有了交集,她于我何来的恨?你别瞎说,毁人名声。”宋湛道,心底是起了一些疑虑的,又被小姑娘软软胆怯的眼神给压回去了。
她那样小的人,乖巧软糯,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怜惜,便是府里的下人也说她脾性好,说起来比自己的嫡亲妹子都要讨人喜欢些,能有什么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