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从湖面吹来的夜风带来几许萧瑟的凉意。
屋顶上,谢微之独自坐在风中,手里拎着一坛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这时候,她的眼神才叫人觉出一股不合年纪的沧桑。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萧故从屋脊后探出头来,“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翻身坐到谢微之身边:“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只会越喝越清醒。”
“何来什么愁?”谢微之笑了一声,“不过是见了昔日故人,心中有几分唏嘘罢了。”
深夜的上阳书院很安静,树梢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两人一时无言。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谢微之吗?”一片寂静之中,谢微之突然开口。
“在我拜入师父门下前,我叫十一。”
“十一月的十一。”
“后来拜入师父门下,他为我批命,说,我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于是我便有了名字,随师父姓,叫谢微之。”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名字,没有任何祝福意味,而是高高在上对人命运的判决。
“我一向觉得,所谓命运,从来不是必然。倘若所有人的命运都从一出生就注定,那未免太没有意思了。”萧故挑眉,笑意带着几分狷狂。“就算真的有所谓命运,我也不会信。”
“我也不信。”谢微之向他举了举酒坛,饮下一口酒。
所以不管多么艰难,她都活到了现在。
萧故望着天边弯月,感叹一句:“今夜很适合听故事。”
“想听故事?”谢微之转头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看你愿不愿意讲。”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说的。”谢微之叹道,“这只是个很无趣的故事。”
子书重明和谢微之的故事,算不上多么跌宕起伏,也谈不上如何爱恨交织。
当时的子书重明,还不叫子书重明,他有一个寻常到不起眼的名字,清风。
一切的开始,不过是谢微之在离开凌霄剑宗当日,在剑宗密林中救下了一个不过炼气三层的小书生。
小书生出身凡世,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冬日飘着大雪的街头,好在有个无儿无女的老书生心善,将他捡回去作孙儿养大,这才活下一条命来。
小书生长到十岁,遇上个江湖骗子,花言巧语用一本翻得起毛边的剑法换了他身上所有铜子。
一根筋的小书生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骗子,反而正正经经地按照那本剑法练了五年,终于引气入体。
到了十七岁,老书生死了,小书生便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家,去寻他的仙缘。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进了修真界。
听说修真界最擅长使剑的宗门便是凌霄剑宗,小书生便不远万里前去拜师,却误入剑宗山脚密林,被一只灵兽追得满林子乱窜。
谢微之听到高呼的救命声,上前查看,顺手将他救下。
“炼气三层也敢进密林,你恐怕连最低阶的灵兔也抓不住。”谢微之懒懒地看着他,眼神倦怠,衣角血迹已经转为暗红。
“多谢前辈相救!”小书生狼狈地站起身,向谢微之深深施了一礼。
谢微之没说话,她那时实在没有心情同人多说什么,径自向密林外走去,小书生赶紧跟上她的脚步。
“前辈,你好像受伤了,要不要我替你包扎一下?”
“不必。”
“前辈,你是凌霄剑宗的修士吗?”
“不是。”
“可是你好厉害,我将来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谢微之停下脚步:“这里已经安全了,别再跟着我。”
小书生呐呐哦了一声。
谢微之没再理会他,慢慢向前走去。
身上每一寸经脉都因为涌入过大量灵气而刺痛,金丹破碎之后,她本来不该再动用任何消耗太多灵气的术法。
值得么?
谢微之也问自己,她不知道。
可如果不能得到答案,她永远也不能放下明霜寒。
谢微之捂着心口,喉中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天地在这一刻仿佛旋转起来,她最后看见的景象,是皑皑白雪落在松柏之上。
谢微之失去了意识。
睁眼的第一瞬,是繁星闪烁的夜空。
“前辈,你醒了?!”小书生凑上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惊喜。
“你吐了好多血,吓死我了。”小书生碎碎念,“还好我身上带了一瓶回春丹,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微之起身盘坐,内视自身丹田,小书生那瓶回春丹还算及时,在她昏迷时控制住了在丹田之中肆虐的灵力。
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谢微之慢慢运气调息,半个时辰后,当她再次睁开眼,正好对上小书生亮晶晶的双眼。
“前辈,你好些了吗?”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离开?”
“前辈的伤还没好,我怎么能走?”小书生郑重其事地说,“爷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前辈救了我,我该以身相许”
“不不不”小书生涨红了脸,“我是说,前辈伤得这么重,我得照顾你的。”
谢微之看了一眼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剑:“我要离开凌霄剑宗,至于你,应该是来凌霄剑宗拜师的,难不成你要跟着我走?”
“前辈怎么知道我是来拜师的?”小书生惊讶道,他挠了挠头,又说,“我可以等前辈伤好之后,再回来拜师。”
“凌霄剑宗三年才收一次徒,三日后便是入山门考验,你若是随我离开,今年便没有机会再入凌霄剑宗。”谢微之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小书生笑得毫无阴霾:“那就再过三年再来吧。”
“随你。”谢微之冷淡道。
她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如何顾及别人。
天明之后,谢微之带着重伤的身躯,一步步地向凌霄剑宗相反的方向行去,那个小书生就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他会捧来烤得勉强能入口的烤肉,清冽的甘泉,会在小雨天为她举上一片大叶子挡雨,他连筑基之后修士就能辟谷的常识都不知道。
谢微之寡言,便越发显得小书生多话,从他自己口中,谢微之知道了,原来他不过是个凡人,侥幸练了一本剑法,入了修真的门。
五年引气入体,如今才不过炼气三层,这样的天赋,实在差到了极点。
离了凌霄剑宗,谢微之并没有目标,便走到哪里算哪里,谁知半月之后,遇到一散修劫道。
虽然那散修不过金丹中期,但谢微之重伤未愈,交手之间完全处于下风,炼气三层的小书生更是帮不上忙。
“走!”谢微之挡住散修攻击,高声对小书生道。
小书生面色惨白,似乎被吓得不知如何反应。
“滚啊——”谢微之怒声道。
小书生反应过来,咬着牙向远处逃去。
不用多久,谢微之本就损伤的经脉剧痛,招式越发不济,最终一个疏漏,被散修打落在地。
她一身白衣染上半身血红,倒在地上似乎无力还击。
散修收了法术,有些志得意满地走上前,矮身打算直接要了她性命,就是那一刻,奄奄一息的谢微之从血泊中暴起,袖间匕首刺向散修要害。
散修神情一凝,后退躲闪,下一秒他得意的表情停滞在脸上。
他缓缓倒下,露出身后小书生苍白的脸色。
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抖,小书生勉强地冲谢微之露出一个笑。
“这个土遁用得不错。”谢微之说完这句话,闭上眼。
她有些隐隐庆幸,之前随手在小书生的灵剑上刻下了几道加持的符文,最终却救了自己的命。
小书生背着谢微之,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山中一间荒废的茅草屋。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谢微之在这间茅草屋中,休养了足足三月。
同生死共患难,她对小书生的态度终于软化,养伤之时还指点他剑法一二。
可惜小书生在剑道上的天赋实在是谢微之生平仅见的差,她努力过几次之后,终于无力放弃了。
知道自己天赋很差,小书生也没有露出多少灰心丧气,百年之内筑基,他就能再活两百年,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在凡世见过最长寿的老者,也不过百岁而已。
寿命只剩不到三百年的谢微之笑笑,这话说得也不错。
山中养伤的日子很是无趣,忽有一日,谢微之见他取了黄纸点朱砂画符,一气呵成,未曾动用丝毫灵力,符上也有隐隐灵光闪烁。
小书生生在凡世,眼见大雪封山,到了冬日,知道这是要过年了,亲自在房门上写了个福字,也算添些喜气。
那个字上,隐隐有灵光闪烁。
“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适合学剑?”
“你是天生的符修。”
小书生茫然地看向谢微之。
谢微之不是符修,但也学过一点,她本就学得很杂。不过引小书生入门,是完全足够了。
他真的是天生的符修,转修符道不过短短一月,便成功筑基。
谢微之的伤好了,也是时候分别,只是小书生并不肯离开。
“怎么,你还想跟着我一辈子不成?”
“如果你需要,我就照顾你一辈子!”少年神情真挚,坚定答道。
谢微之笑了一声,并没有当真。
小书生跟着她,几年间,两个人的足迹遍布龙阙域。小书生也如他所说,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谢微之,那时候她想,或许他真能陪自己走完接下来的路。
她实在一个人走了太远。
那时候,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改变大约源于一只桃妖的出现,她似乎被人追杀,身上带着伤,撞到了谢微之和小书生面前。
小书生看她的第一眼,便呆愣在了原地。
少年的情窦初开,只需要一眼。
他细心地照顾着这个容色动人的少女,知道她没有名字,便为她取名作桃夭。
“《诗经》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觉得再配你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红着脸,将一束采来的野花递到桃夭面前。
小书生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桃夭身上,只是桃夭对他的态度却是平平,不近不远。
相比之下,谢微之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还没等她开口提出分别,桃夭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小书生急疯了,四处打探,最后终于追踪到了小苍山。
小苍山上有一沧离宗,表面是名门正派,暗中却囚禁妖物,靠吸取其生命力修炼。桃夭和其同族,便是被沧离宗囚禁的妖族之一。
之前她和数名同族拼死逃出,没想到不过半月,便尽数被擒回。
小书生当时便要闯进去救人,谢微之将他拦下:“你不过才结丹,沧离宗宗主却是金丹后期,宗内更有诸多长老弟子,你是要白白去送死么?!”
“龙阙域以凌霄剑宗为尊,我们去寻剑宗在此地的接引弟子,请他们出手。”
“那要多久?”他反问,“等他们来,桃夭说不定早就没命了!”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小书生双眼赤红:“我一定要救桃夭!”
他热血上头,怎么也听不见谢微之的劝告,谢微之只好画下符文,将他困住。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亦是未来子书重明最后悔的一句话。
听他这样说,谢微之突然感到一股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她收回了符文,转身离开。
小书生面上似乎也露出一点悔意,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与谢微之背身而去。
可惜谢微之并没有来得及下山。
沧离宗宗主不是金丹后期,而是元婴。山脚处,他擒下想要前去剑宗接引出处的谢微之,将她和宋翊都关入地牢。
也在其中的桃夭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
“是我害了你们…”她轻声道,就算她心中对小书生并无情意,但他们救了她,却被牵连至此,桃夭心中当然不好受。
为了隐瞒沧离宗的秘密,沧离宗上下一干人等不可能放过谢微之和小书生。
面色阴郁的中年男人捏着清风的脸:“不过二十来岁,竟已是金丹…”
他眼中流露出深刻的嫉妒,倘若他天赋上佳,自然不会修炼出什么取妖丹增进修为的邪门功法。
他将一颗妖丹强行塞入小书生口中:“我倒要瞧瞧,像你这般天赋,妖化之后能为我提供多少力量!”
妖丹的力量与人族相排斥,服下妖丹的人,除了爆体而亡,就是妖化。
为表一视同仁,他也强行喂谢微之服下一颗,不过早已金丹破碎的谢微之,并不能吸收这股力量,她痛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妖丹的力量已经在她体内耗尽,眼前昏暗的地牢之中,全是一片炼狱景象。
身着沧离宗弟子服的人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之中,他们身上残留着符文的力量,叫谢微之暗暗心惊。
地牢中并没有几具妖族的尸体,他们应该逃出去了,谢微之心中稍安。
但…清风呢…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外走去,入眼皆是沧离宗弟子惨烈的死状,这都是谁干的…
沧离宗大门外,双眸赤黑,一身妖气的小书生竟然和元婴期的沧离宗主打得不分上下。
呕出一口血的沧离宗主咬牙服下一颗丹药,气势顿时一变,小书生被他一掌拍在地上,眼看第二掌要落下,谢微之飞身将他带离。
只是下一刻,小书生五指成爪,狠狠击在谢微之心口,她倒飞出去。
转身面对沧离宗主,小书生咬破指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笔。
那是秋天,小苍山上枫红似火,一片片的枫林,好像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异常的灵力风暴在山峰上空形成,连天色似乎也因此变得晦暗,谢微之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真的是天生的符修。
‘微之,倘若你我手中没有纸笔朱砂,也能画符么?’
‘为何不能?没有符纸,便以天地为符纸,没有纸笔,便以自身为笔,引灵气为墨,天下万物,何处不可成符?’
妖化的清风,以天地为符纸,以自身为笔,以灵气为墨,他要把小苍山,画成一张符。
这张血屠符,用他的血沟通天地,符成之时,小苍山上下,任何活物都将神魂俱灭,灰飞烟灭。
沧离宗固然可恶,但其中未必没有罪不至死者,何况这山中,还有无数无辜的花鸟虫鱼。
谢微之阻止不了入魔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清醒过来。
“清风,停下来!”谢微之唤着他的名字,慢慢靠近他。
她想,哪怕他爱的不是她,他们也该是彼此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人之一,就如至亲。
“清风,是我——”
小书生抬起纯黑的双眼,慢慢看向谢微之。
差一点,谢微之就以为自己成功了。
可是她错了,他回过头,再次抬起手…
“清风,不要!”已经逃离这里的桃夭再次出现,泪眼婆娑。
小书生怔怔地看向她,忽然抱住了头,似乎在挣扎什么。
桃夭眼中露出喜意:“清风,是我,你醒醒啊!”
小书生眼中的黑色慢慢褪去,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剩一笔的血屠符,在汇聚的天地灵气中自动补全。
几乎毁天灭地的能量在扩散开,那一瞬间,小苍山上所有活物,溪流里的游鱼,树梢的鸟雀,山间奔跑的麋鹿,还有沧离宗里活着的弟子,都尽数化作飞灰。
小书生唯一来得及做的事,就是用血画出最后一道符,护住了自己和身边的桃夭。
谢微之颈上的玉佩破碎开,她被暴虐的能量冲得飞出数丈外。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故事。
谢微之在昏暗的天色下,闭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