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昏黑依旧,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血屠符强行汇聚天地灵气,完全打破了小苍山的平衡,天地变色,万鬼齐哭。
她摸上脖颈,那上面只剩一条红绳,玉佩已化作无形消散。
师妹送她的这枚玉佩,原来是一件护身的灵物。
若是没有这枚玉佩,她大约要死在这小苍山上。
谢微之昏昏沉沉地站起身,看见远处,桃夭抱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嚎啕大哭,不过美人,便是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谢微之远远瞧着,忽地想起,当日师妹最爱看的凡人话本,不正是如此?
原来这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故事,而她,不过是戏外看客罢了。
原来,她终究只是一个人。
谢微之转身,慢慢向山下走去。
就到这里吧,就让他们的回忆,在这里结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眼前一片模糊,雨水打在眼睫之上,风雨混着天地的哭声,这是谢微之对小苍山,最后的记忆。
“原来这就是当日符尊子书重明血屠小苍山的始末”萧故喃喃道,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一切都过去了。”还是谢微之主动开口道,“都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若非在此遇见他们,我都不会记起这些。”
萧故觉得不太对:“照你这样说,子书重明喜欢的,不该是那位桃夭姑娘吗?可我看他表现,和那位桃夭姑娘并不亲密,倒像是对你”
“这我怎么知道?”谢微之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他们早就结为道侣了。不过他喜欢谁,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不错。”萧故点头,伸手从风中取了一片落叶。
一首轻快柔和的曲调从他口中流泻,谢微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阖上眼,嘴角带着浅淡笑意。
眠山居中,桃夭将醉酒的子书重明扶到床榻之上,取了打湿的布巾要为他擦脸。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桃夭一怔:“重明,你没有醉?”
子书重明睁开眼,眸色深沉,面上还残留微醺的醉意,语气却是冷淡:“离开这里。”
桃夭收紧了手:“重明,你该知道,谢微之已经死了,那个少女,不过同她生得相像罢了!”
“我知道。”子书重明没有看她,“无须你来提醒。”
“两百多年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接受真相?重明,现在,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桃夭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子书重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你爱的,是文圣弟子,是上阳书院大师兄,不是我。”
不是那个除了一片真心,什么也没有的小书生。
“那不都是你么?”桃夭不明白,“文圣弟子,上阳书院大师兄,重明,那都是你啊!”
不,不一样的。
有一个人,会在危险时让他先走,哪怕他只是个连筑基都难的小书生,跟在她身边只会添麻烦,她也未曾嫌弃。
如果不是她教他符文,他这辈子可能只是个连剑都用不好的剑修。
他们一起走过大半个龙阙域,一起探讨如何改进符文,于高山之巅看朝阳初升,于湖海之滨看千鲤腾跃,那是子书重明一生,最快乐的回忆。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会发现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子书重明的确是喜欢桃夭的,那是少年时情窦初开最美好的幻梦,她生得那样美,又是那样温柔,他见她的第一眼,便喜欢她。
他心中清楚,桃夭并不喜欢他,不喜欢除了真心,什么也没有的散修小书生。
但没有关系,他愿意为她做一切少年为了喜欢的女孩儿会做的傻事。被抓入沧离宗,沧离宗宗主强行让他服下妖丹,子书重明的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眼前一片鲜红,有人惨叫,有人哭嚎着向他求饶,他漠然地跨过不知是谁的尸体,向外走去。
子书重明听到有人在叫他,她说:清风,醒过来。
那是谁?他的思维缓慢而迟滞,慢慢回过了头。他很认真地想,似乎过了很久,他才想起,那是微之。
是在剑宗密林救下他的前辈,是教他符文的微之,是和他走过山山水水的那个人,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眼前的迷雾好像终于散开。
对不起,微之…还好,我醒过来了…
当日,我不是故意同你说那句话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遍天下风光…
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再也没有知觉,昏睡过去。
“离开这里,桃夭。”子书重明冷声道。
桃夭呼吸一窒,她终究还是有自己的骄傲,微红着眼眶转身。
“重明,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不是一直在后悔,当日来救我。”
她终于问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那句话。
“我没有资格后悔。”子书重明闭上眼,“这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我没有资格后悔。只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桃夭并没有为这个回答感到分毫喜悦,她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走出门外。
在她离开之后,子书重明用右手盖住双眼,轻声道:“微之,我真的很想你”
小苍山之后的故事,是谢微之并不知道的。
子书重明再醒来时,是在山脚下一处竹屋之中。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照顾了他几日的桃夭。他没有同她说一句话,起身向外走去,因为身体虚弱,险些跌在地上。
“清风,你要做什么?”桃夭急忙扶住他。
子书重明没有说话,抽回手,向外走去。
血屠符下,小苍山化为死地,一片荒芜。他慢慢爬上山,看着满目荒凉,呆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都是,他做的
“妖丹入体,发生的一切,并非你能控制。”白发白须的老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叹息道。
“是你救了我?”
老者点点头,笑容慈和悲悯。
子书重明抓住他的衣袖,希冀道:“那你有没有看见微之,你有没有救下她?”
“我来此时,只见到你和那位照顾你的姑娘。”老者摇头。
心中微末的希望被打破,子书重明的手无力垂落,所以他真的害死了微之,他亲手害死了她,神魂俱灭,连轮回也不能入!
他跪在地上,神色一片空白。
血屠符爆发的那一刻,他只注意到身边的桃夭,在他醒来之后才想起,同样在小苍山上的,还有微之…
可他做了什么?
他害死了她!
“你于符道之上颇有天赋,可受我的传承,少年人,你可愿随我去青崖域,做我的弟子?”老者温声问道。
子书重明缓缓摇头。
老者有些惊讶,修真界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入他门下,都未能入他的眼,子书重明却一点犹豫也没有地拒绝。
救下子书重明的老者便是修真界无数人敬仰的文圣,那张血屠符引起他的注意,他才从青崖域来到了小苍山。
被拒绝的文圣并没有生气,反而对子书重明道,倘若有一天,他愿意拜入自己门下,便去青崖域上阳书院。
文圣走了,带着桃夭和一众被子书重明从沧离宗救下的妖族,上阳书院有教无类,这些妖族可在文圣庇佑下安然生存。
子书重明开始流浪,他再次走了一遍曾经和谢微之一起去过的地方。一日又一日,他对她的思念越发频繁,偶尔笑着的她,背着他偷偷喝酒的她,还有教他画下符文的她。
他喜欢桃夭,可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相伴数年,一起走过的微之。
可笑的是,在他亲手害死了她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深爱的人是谁。
子书重明没有停下脚步,他曾经答应过微之,要陪她走遍这龙阙域。如今她不在了,他便要代替她的眼,看尽这一片风景。
这是他对自己的流放,也是救赎。
一百年后,子书重明回到小苍山,在山上为谢微之立了一块碑,才去了上阳书院,拜入文圣门下。
就像他们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会活下去。
那场拜师宴很是热闹,各方大能都亲来道贺,当年旧事也被人频频提及,文圣弟子,便是百年前血屠小苍山的修士。
文圣为他取了新的名字,子书重明,重明。
往事皆如云烟,这世上再也没有单纯赤诚的小书生清风,他是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
也是自那时起,桃夭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陪着他接管上阳书院,定下新的门规,眼见上阳越发兴盛,他也成为修真界无数人敬仰的符道大师。
可是子书重明不爱桃夭,他对她的态度,就同对无数上阳弟子的态度一般。
他未曾将过错归咎于她,但他不会再爱她了。
上阳书院外,萧故和谢微之乘着一叶扁舟飘在无边无际的湖水上,谢微之趴在小舟上,伸手在湖中取了一朵莲花,摘下其上莲子,剥了一枚扔在嘴里:“这里的莲子长到不错。”
她扔了几枚给萧故,萧故尝了,莲子清香微涩,回味有余甘:“是不错,今晚吃莲子羹?”
“好主意。”谢微之拍手笑道。
不过下一刻,她又捏着脸颊肉道:“天天这么吃,我近日是不是长肉了?”
萧故道:“每日吃了就躺着,能不胖么?”
“找打!”谢微之招来青竹枝,向他敲去,“你竟敢说一个女修胖。”
萧故连忙向后仰躺,及时躲开这一杖,口中求饶道:“女侠饶命!”
两人笑闹一阵,又摘了不少莲子。
远处有大船破浪而来,巨大的风帆扬起,船身用的是饱含灵气的乌骨木,一小块也能卖出数千下品灵石,光从这一点,就透出船主人不缺钱的豪气。
船帆上有一枚蓝色徽记,谢微之远远瞧着,感到一阵眼熟。
“这是谁的船,看起来很是人傻钱多啊。”谢微之感叹道。
萧故被她逗笑了:“那是药王谷的徽记,他们人傻不傻我不知道,灵石倒是真的多。”
药王谷中有全修真界最多的丹修,修士修炼历险离不开丹药,药王谷拥有最大的丹药产业,当然不会缺钱。
谢微之皱起眉,药王谷好像有点儿耳熟
“他们来上阳书院做什么?”
“上阳这么多弟子,虽然书院中也有丹修,但只靠内部供应,丹药肯定不足。药王谷此次来人,应该是来送丹药的。”萧故解释道。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谢微之向他挑眉笑道。
萧故摸摸鼻尖:“因为我见多识广?”
谢微之笑笑,没有深究。
大船之上,神情冷峻的男人站在甲板之上,一身月白衣袍,五官生得明明很是温雅,眼中却一片冰寒,仿佛天下无人入得了他的眼。
数名蓝衣药王谷弟子恭谨立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大船缓缓驶向前,自谢微之和萧故的小舟旁错过。
嗯,应该不会那么巧,她不可能那么倒霉,谢微之心怀侥幸。
风拂过刹那,船上男人侧首,正好瞥见谢微之侧脸。他呼吸一顿,忽然飞身而下,落于舟上。
“微之是你么”他嘶哑着声音开口,仿佛心中藏着无数苦痛。
谢微之麻木地想,她还真有那么倒霉。
这又是你的故人?萧故高高扬起眉,以眼神示意。
谢微之眼神惨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容迟,休要在我上阳放肆——”
一道墨色灵光袭来,容迟向后退去,玄色衣袂飞扬,子书重明御风而行,直直向他而去。
两人在空中对上一掌,灵气炸开,萧故和谢微之坐的那叶小舟摇摇摆摆,竟是直接向水中翻了去。
容迟和子书重明分开,瞧见这一幕,两人心中一紧,齐齐飞身而下,一左一右托住谢微之。
看着对方,这二人都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没有打起来,而是一道携着谢微之落在竹桥。
“可有吓到?”子书重明温声问道。
谢微之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心中自我催眠,我是萧枚,我是萧枚,和谢微之没关系,跟你们不熟。
被遗忘在水里的萧故,只能自己默默游到岸边,爬上竹桥,一身衣袍不停滴着水,甚是狼狈。
谢微之见了他,立刻上前,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句:“哥哥,你没事吧?”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明明是你的麻烦,为什么受牵连的是我?
哥,有难同当,谢微之眼神真挚。
那我能不当你哥么?萧故示意。
戏都开场了,你还跑得了?
萧故认命地叹了口气:“放心吧,枚枚,我没事。”
“容迟,你无故对暂居我上阳的散修动手,是想挑衅我上阳么——”子书重明见两人无事,转而看向容迟,冷声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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