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和老板娘相对而立,一个如夜空孤月,几许清辉皎皎不可及,一个是万丈红尘中开出的富贵花,眉目冶艳,各有千秋。
风从两人身前刮过,空旷的平原上,一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板娘的目光在谢微之和晏平生之间流转,双眸之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浅浅遗憾。
她明明已经提醒过他,他却还是在天道面前泄露行形迹。
一片凝滞的沉默之后,谢微之终于开口:“我曾听闻,自上古始,修真界有一灵族,得天道庇护,奉天之命,维护此方天地平衡,称,执法者——”
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异闻传说,直到今日见老板娘前来,才知确有其事。
老板娘听了她的话,眼中浮现三分惆怅:“你说对了一半。”
至于对了哪一半,又错了哪一半,她没有解释。
抬眼看向谢微之,老板娘的目光又转为凌厉:“你既然知我乃执法者,便不该护着他。”
“域外荒魂,不当存于此世!”
晏平生倚在谢微之怀中,仿佛安然入眠,他的侧脸柔和而苍白。
谢微之微垂下眼睫,指尖抚上他有些苍白的侧脸,流泻出一点独属于晏平生的温柔。
她抬头,眸光澄明透彻:“他是晏平生。”
于她而言,晏平生就只是晏平生,至于什么域外荒魂,谢微之一点也不在乎。
老板娘怔怔望着她的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处。
良久,她才轻叹一声:“他放任自己吸收七情之气,甚至夺取此间活物生机强盛自身,这具人类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来自域外的荒魂。”
虚空之中,千年万年于混沌中生出一点灵光,便是域外荒魂。
它游荡在虚空,无论灵气,还是任何活物的善恶之念,七情之气,甚至生机,都能为其吸收,强大此身。
是以域外荒魂,能轻易毁去一方世界的生机,自然为天道所排斥。
说起来,老板娘也不太明白,为何晏平生会作为人藏匿于世间,以域外荒魂的强大,天道如何会允他进入此世?
生于虚空的域外荒魂,又怎么可能会散去自身所有修为,以瞒过天道耳目,前往人世?
它没有理由这么做才是。
“你可知,你护着的人,有能力,将这天下化作一片死地?”老板娘沉声问道。
谢微之扶在晏平生肩上的手一紧。
她当然知道,方才在琼华地宫中,她亲眼看见了晏平生只差分毫,便要夺取在场修士的生机为己用。
若不是谢微之的那句话,大约,那些修士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平安走出琼华地宫。
可晏平生终究没有那么做,他停了下来。
谢微之叫他停下来,他便停了下来。
“我知。”谢微之答道,“可他不会。”
老板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有太多感情的笑:“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为了我,他不会那么做。”谢微之笃定道,墨色双眸与老板娘相对,长发散落风中,便在这一刻,风刮过树梢,仿佛响起一曲悲歌。
晏平生会为了谢微之,做人,而不是一抹域外荒魂。
老板娘瞧着她,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带着一股浓重的悲恸:“你便那么相信他么...”
“是。”谢微之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就如晏平生会为了她一句话,宁肯反噬自身,也要停下一样决绝。“谁要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老板娘望向天边,日光灿灿,她仿佛是觉得有些刺目,因此虚抬起手掩了掩双眼。
“你以为,以你化神修为,能挡得住我么?”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带了些沙哑,显出十分的缱绻婉转。
身为执法者,她自然有立身之依仗。老板娘不觉得,化神期的谢微之能力拦得下自己。
谢微之将晏平生放下,让他靠着树半躺,眼神柔和。
等她站直身,眸中已是一片冷然。千机在手中化作长剑,剑锋凛冽:“拦不拦得住,试过才知。”
谢微之挡在晏平生身前,风拂动她素白裙袂,她平静道:“请道友,赐教。”
晏平生从未对谢微之说过爱字,谢微之更不曾对晏平生许下什么诺言。可就像在离渊面前,晏平生护住谢微之一般,今日,谢微之也同样挡在晏平生身前。
老板娘眼中映出她决绝的身影,满怀孤勇,只为一人,叫人心中微涩。
她阖上眼,良久,叹息着说道:“你走吧。”
谢微之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老板娘竟然就这样轻易放他们离开,一时有些怔忪。
片刻后,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
老板娘没有应声,直到谢微之扶起晏平生要离开之际,她才又开口:“今日我放过他,天道却不会。”
晏平生的存在,已经暴露在天道之下,就算老板娘暂时放过他,天道也一定想办法灭除这本不属于此世的荒魂。
“就算是天道,也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他。”
谢微之一生,从来都是逆天而行。
老板娘看着那道遁光消失在天际,神情怅惘。
片刻后,她捂住心口,眸中泄露出痛色。执法者受天命行事,天道自然也有左右其的办法。
“狗天道!”老板娘低声骂道。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老板娘痛得变了脸色,她半跪在地,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模糊地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老板娘疼得有些恍惚,口中喃喃道:“我也是为了一人,努力做一只妖啊…”
从东境到药王谷,有数万里之遥,即使以谢微之化神修为,也足足耗费十日,不眠不休,方才来到药王谷外。
只是此刻,药王谷山门紧闭,不见任何弟子出入,耳畔听得枝上鸟雀叽喳之声,谢微之只觉得一切平静得有些诡异。
她皱眉,挥出一道灵光,化作飞鸟探入谷中。
这道灵光恍如泥牛入海一般没入药王谷,瞬间就与谢微之失去了联系。
她不由得面色微变,这药王谷中气机似乎被尽数锁定,所有灵气都汇聚向了同一处...
拂袖立于半空,自上而下望去,灵力聚在双眸,一切便看得更加分明。
整个药王谷的灵气和生机,都被抽取着流向同一处,谷中草木尽数枯萎,深深浅浅的雾气缭绕谷中,一切都显出颓败气息。
谢微之暗自心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宗门外的阵法禁制未曾被破坏,难道此祸来自药王谷之内?
当年她在容迟身边待了些时日,也听说过,丹修有能力不足,便借万物生机炼丹的法子,只是此举有伤天和,为人不耻。
药王谷弟子,是万万不可动此邪念的。
谷内草木如此,那药王谷弟子...
便在这时,药王谷中,木知谣吞服一颗丹药,运转灵力,护持住身后修为更低的弟子。
她唇色发白,经脉隐隐传来刺痛,在她身旁的药王谷大师兄、二师兄面色更是难看。
木天青为心魔所惑,妄图以宗门上下的生机,重炼回天丹,而药王谷上下,无一人有防备。
身为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一生救死扶伤无数,是药王谷弟子心中最敬重仰慕之人。
没有任何人知道,早在两百多年前,他心中就生了心魔。
心境受损,修为跌落,木天青眼见自己阳寿将近,便想炼制九品回天丹为自己续命。偏偏就在炼成前夕,太衍宗之事传开,当年之事公诸于众,眼见重伤的容迟,木天青心神动荡,回天丹也就炼制失败。
或许他心中,也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才会叫心魔占了上风,运用禁术,重炼回天丹。
他骤然发动,药王谷中无一人有所防备,为禁术所制,被强行抽取生机。
好在木知谣两位师兄修为不低,与她一起强行运转灵力护住门下修为低下的弟子,才没有叫他们被立时抽空生机而亡。
就这样僵持月余,他们并无能脱身之法,生机一日日缓缓流逝,回天丹将成,药王谷众弟子也到了强弩之末。
木天青这颗回天丹,是用药王谷大半弟子性命换来。如木知谣等修为较高者,或得不死,也必然会伤了根基。
谢微之皱眉看着下方,终于伸手一招,千机化作青竹握在手中,她凝神,灵力和业火缠绕上千机,对准陶然居的位置,重重斩下。
陶然居中,施展禁术的木天青受这一击,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地面,一点业火正好燃尽缠绕他周身的心魔。
恢复清醒的木天青看着丹鼎中即将炼成的回天丹,满心不可置信。他又看着窗外,只见草木枯萎,一片荒颓衰败之景。
这里,本是草木深深,奇花异草无数的药王谷啊!
“我都做了什么啊?!”木天青捶着地面,痛不欲生。
身为医者,身为丹修,他怎么能动用这样狠毒的禁术炼丹?
药王谷数千年清名,果真是尽毁于他一人之手啊!
“药王谷祖师在上,弟子...罪该万死...”木天青俯下身,灰白发丝散开,没有一点光泽。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悔意,只是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后悔便能改变的。
或许从一开始,木天青以师徒之义,兄妹之情,逼容迟挟恩以报之时,一切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木天青分明知道,他取谢微之三滴心头血是不义之举,却还是这么做了。
此举有违木天青道心,他因此生出心魔,境界跌落,才有今日药王谷满门之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木天青伏在地面,惨笑道。
此刻的他,就像垂暮的凡世老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木天青慢慢直起身,盯着那枚散发着莹莹灵光的回天丹。
只要服下这枚回天丹,他就能恢复境界,延寿数百载。
木天青惨淡道:“我又如何能这么做...”
他如何有脸服下这枚夺取药王谷上下生机炼成的回天丹?
他绝不能一错再错。
木天青伸出枯瘦的手指,缓缓一招,回天丹便落在了他掌心。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唯一生的希望。
木天青眼中划过痛色,他闭上眼,手中用力,捏碎了那枚回天丹。
庞大的药力顿时在他身周爆发,慢慢扩散蔓延,枯死的草木在回天之力下颤动着,生出一点代表希望的新芽。
正盘坐着恢复气息的木知谣感知到这股药力,怔怔地抬起头,她此时尚且不知一切原委,眼中却若有所觉地滑落一行泪。
回天丹的药力,能助这些被强行夺取生机的弟子恢复,但这也意味着,木天青放弃了自己最后续命的机会。
谢微之在陶然居中见到了木天青,他盘坐在正厅之中,灰白的发没有丝毫光泽,整个人都透着接近死亡的腐朽,只是面上神情却称得上安详。
木知谣陪在他身旁,眼眶泛红,沉默地看着谢微之扶着晏平生走入房中。
“道友,两百余年未见,你风采更胜往昔。”木天青向谢微之点头施礼,他没有起身。
他现在,实在没有余力起身。
谢微之向他回礼,也不曾多寒暄,单刀直入道:“木掌门。我今日来访,是有事相求。”
“请木掌门帮忙救治我这位朋友。微之身无长物,若木掌门能救他,我愿为药王谷办三件事,只要不违道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微之的态度疏离有礼,她未曾提及药王谷中禁术一事,也并不觉得自己出手相救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更不必提以此挟恩以报。
木天青听得苦笑一声,心内惭愧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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