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青的确应当惭愧的,两百多年前,他对谢微之所求,对比今日谢微之举动,实在是再无耻不过的小人行径。
倘若木天青本就是个小人,倒也无妨,偏偏他不是。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每每想及当年之事,木天青都备受煎熬。
他是药王谷掌门,修真界向来赞其高义,医者仁德,可他为了自己的女儿取下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三滴心头血,他何尝不知这对谢微之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此乃不义——
难道能因为谢微之侥幸活了下来,当日药王谷对她所为,便能就此抹消?
木天青抬头看向谢微之,嗓音苍老喑哑:“道友如此,叫老朽汗颜。”
“今日若非道友及时出手,老朽便要因心魔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药王谷也定元气大伤,此番恩情,药王谷本应回报,道友所求,老朽必全力达成。”
木天青说着,低声咳了两声,木知谣担心地上前一步,他摆了摆手,示意女儿无妨。
“还请道友,将你这位朋友扶上前,容老朽诊脉。”他对谢微之道。
谢微之抿了抿唇,没有多言,沉默地将晏平生扶到他面前。
木知谣瞧着晏平生的脸,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日太衍宗上一直伴在谢微之身边的人。晏平生生得那般出众,谁对这张脸,都会印象深刻。
木知谣作为木天青唯一的女儿,药王谷传承的医术丹术都学得不差,她无须动用灵力,也能感知到晏平生体内一片混沌,隐隐透出死气。
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谢微之的动作,同为女子,轻易能感知到谢微之对晏平生的不同。
这便是她的心上人么,可师兄…
木知谣看着谢微之微垂的眼睫,心中一片混乱。
没有在意木知谣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微之挽起晏平生宽大的衣袖,露出右手让木天青诊脉。
只是在晏平生的手露出的那一刻,谢微之和木天青齐齐变了脸色。他的指尖已化作莹白灵体,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具身体…
木天青久久无语,与谢微之对视片刻,在她冷然的目光下,他叹了口气,搭上晏平生脉搏。
“道友,老朽只能治他经脉内伤,旁的,却无能为力了。”木天青收回手,有些悲悯地看向谢微之,他当然能觉出晏平生对谢微之的重要。
若不是为了晏平生,谢微之此生大约都不会再踏足药王谷。
谢微之用衣袍掩住晏平生灵化的手,哑声问:“药王谷也没有办法么?”
木天青只道:“域外之物,本不当存于此界。”
木天青从晏平生身上,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气息。但他并不知,晏平生是能颠覆此界的域外荒魂,否则为天下苍生,他许是会拼死除了晏平生。
倘若有一日晏平生域外荒魂的身份暴露,天下又能有几人希望他继续活着?
“继续留在此界,他的身体会逐渐灵化,天道必将降下罪罚,唯有回归虚空,才不会就此陨灭。”
回归虚空…
那无边无际,空寂孤独的虚空——
谢微之将晏平生拥在怀中,心底一片冰寒,她喃喃道:“不…”
她低头看着晏平生沉静的侧脸,轻声道:“不行…”
谢微之怎么能让晏平生回到虚空之中,他答应了要陪着她,便不能失言。
回归虚空,成了飘荡无依的灵体,永世孤独,有什么好?
他们要在人间,行遍千山万水,喝最烈的美酒,醒时纵歌,醉后相伴。
天下之大,她一定有办法救他。
木天青缓缓摇了摇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虚空灵体,上一位…
天下,可再没有第二位执法者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运转体内最后的灵力,点在晏平生眉心。
晏平生因为反噬所受的内伤,渐渐痊愈。
“多谢。”谢微之低声道。
木天青只是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收回手,木天青的脸色肉眼可见更快颓败,木知谣死死咬住唇,才叫自己没有立时哭出来。
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木天青忽地俯身,向谢微之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在场之人却都知道,这一拜,是为了当日取心头血之事。
“阿爹…”木知谣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谢微之面前弯下腰,带着哭腔唤道。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她,阿爹怎么会…
谢微之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左手揽住晏平生,终究没有躲开,受了木天青这一礼。
倘若如此能叫他好过一些。
木天青直起身,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谢过…道友…”
当日是他跪在容迟面前,逼他挟恩以报,一切因果,自他而起,今日,一切终于迎来终局。
“阿爹!”木知谣扑到木天青身边,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更咽道,“阿爹,你别离开我,你别留我一个人!”
木天青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抬起无力的手放在她发顶:“阿谣,不必伤心,我心中已然无憾。我走以后,你要与你三位师兄一起…撑起药王谷…”
“我辈医者…须怀仁心,药王谷上下,当以我为戒,不可…步我后尘…”
木天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他闭上眼,手无力垂落,含笑而逝。
木知谣抓住他落下的手,恸哭道:“阿爹!”
这时她的父亲,是天下对她最好之人。木天青一生行事堪称磊落,唯一违心之事,便是为了女儿,害了另一个姑娘。
谢微之低下头,默默无言,她生来无父无母,在毒瘴渊中长到十二岁,从没有体味过这样深切沉重的父母之爱。
只是,她抱紧晏平生,现在,她大约有一些明白了。也有人不惜一切地爱着她,为了她,要留在人间。
她终于,不再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谢微之看向窗外,眉目清冷如千秋万载,高悬夜空的孤月,她要留下的人,天道也不能拦。
谢微之暂时没有离开,木天青治了晏平生的伤,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便亲自动手,在药王谷中,布下聚灵阵。
此番木天青入魔,以致药王谷中灵气枯竭,谢微之布下聚灵阵,正是及时。
“多谢谢尊者。”药王谷大师兄俯身一礼,眼中甚是复杂。
“不必。”谢微之脸色有些苍白,她在琼华地宫中遇琼华真人夺舍,之后又带晏平生跨越数万里前来药王谷求医,期间没有合过一刻眼,此时又耗费灵力布下聚灵阵,自然已疲惫到了极点。
“谢尊者不弃,便随我前往静室暂歇一时可好?”木知谣的眼眶仍然红着,不过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她看着谢微之,态度礼貌而疏离。
谢微之没有强撑,回道:“多谢。”
之后,她要往何处去,才能救得了晏平生?
司命峰中,谢无会不会知道什么?
盘坐在静室之中,谢微之的神识渐渐沉没,她的头微微垂下,陷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幻梦。
‘你想听什么?’
‘你记得什么,便说什么。’
‘这样算来,我这一生,却是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值得记住的,只有欢愉之时。’
而她这一生,值得记住的时刻,实在太少。
‘若是这样痛苦,你又何必还要活着?’
谢微之笑了起来,陨星能让她在虚空中暂且保住性命,却不会解除虚空狂暴灵力在她体内横行的痛苦。
罡风之中,她微微勾起唇:‘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听到这句话的灵体并不明白,他生在虚空,哪怕活了千年万年,域外荒魂,也不会拥有人类的情感,自然理解不了谢微之话中深意。
没有形体的那团白光停在谢微之身侧,语气平平地哦了一声。
‘你有名字吗?’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微之的心情异常坦然。
她的生,起于一点善念,她从未辜负这点善念。
临死之前,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是人也没关系,也不算太糟糕。
‘你的运气,可真是差。’听故事的平生淡淡道,仍是不带多少情绪。
‘是么?’谢微之笑笑,脸庞在暗无天日的虚空之中,似乎泛着浅淡莹光,未曾显露任何怨怼。
‘你这一生,可真无趣。’
白色的灵光在她身侧盘旋一周,冷然道。
谢微之仍是笑着:‘许是如此。’
‘可人世不无趣。’
‘我阿姐告诉我,我一定要去人间看看。’
‘在毒瘴渊的时候,她抱着灵智未开的我,为我讲黄昏时村落里升起的炊烟,早春时开在山间小路边的野花,还有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和妹妹手里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我从前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生来就怀着那一点微末的阿修罗血脉,为着这点血脉,被关在毒瘴渊中十二年,像个怪物一般长大。’
‘天道生而厌弃我,我所在意的,必然失去,我所珍视的,尽数不在。世间无人,知我爱我。’
谢微之也曾执念不解,她也花了许多年,才终于放下。
‘天道如何,故人又如何?’
‘我爱这世间,爱世间山水花木,爱世间清风朗月,更爱世间美酒佳肴。’
‘我不必为谁活着,我爱这世间,所以我想活着。’
谢微之对平生说了很多,这是她之前从未对人剖白过的心意。
她遇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人能停下来看她的心,直到这虚空之中,遇见不通情爱是非的域外荒魂,有些话才能说出口。
平生不明白,他当然不会明白。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平生说,其实他活了那么久,也未曾见过几个人。
谢微之体内的陨星渐渐要熄灭了,这意味着,她的生命,也快要随之一起熄灭。
第二块陨星,对她已经没用了。
‘你要死了。’平生陈述道。
谢微之点点头,她当然知道。
‘你想活么?’
‘若是可以,谁不想活?不过金丹破碎,却是无解的死局。’谢微之自嘲道。
‘也未必没有办法。’
‘几千年前,我见过一个阿修罗族的疯子,他破开虚空,进入业火地心,想借业火重塑身躯。’
谢微之喃喃道:‘我只听说过,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却不曾听说它还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业火将他的身躯和神魂,烧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不是学了谢微之,平生这句话,带着一点讽意。
只是既然不成,何必多言?
‘其实他的想法不错,阿修罗血脉在身,业火的确能助他重塑身躯,可惜,他的神魂撑不住业火燃烧的痛苦,失去意识,就此在业火中化作飞灰。’
‘你想试试么?’平生问她。
你想试试,在业火加身的痛苦之中,求得一点微末的重生之机么?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我想活下去。’
谢微之答得笃定,可是当身体真陷在业火地心中时,她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痛苦。
她在烈焰之中惨叫着,当血肉燃尽,神魂似乎也要在业火中化为虚无。
谢微之觉得,她应该撑不下去了。
耀目的白光落入业火地心,本没有形体的域外荒魂化作模糊的人形,将她拢在怀中,额头相抵。
‘平生…’
谢微之的神念在荒魂的护持下,终于抱住了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