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维月六号是维尔林西亚的第六大天然卫星,岩石和冰体水各占一半体积,从维尔林西亚的地表望过去,呈现柔和的灰黄色,在其他卫星多彩光芒的映衬下,显得灰头土脸、黯淡无光,绝不是人们仰望天空的选。
它不为平庸的眼光而生。
一如鬼医——他不为平庸的眼光而生。
鬼医的实验室坐落在南部撞击坑平原的槽沟地带,外圈环绕大大小小的霜体沉积。实验室主体建筑通体黑暗,与周围的岩石层颜色相近,几乎隐没在灰暗的地表。
环网外行只知拱桥座十医星,鲜少有人知道维月六号上这座隐立于世的顶尖医学机构。
一行人的脚步声混合着运输车的滚轮声,回荡在空旷的白色走廊里。
鬼医步履匆匆地跟着运输人员,身后是他信赖的机械随从黛娅,还有自己的长期合作者“艺术家”。
他向外行的格拉西亚解释:“全脑死亡只是一个结论、一个总体称呼,并不代表灵魂——如果真有那东西的话——彻底脱离身体、转世投胎。
“如有外部支持,部分脑细胞依然可以维持正常的生理机能,脑内神经元也会对电刺激作出反应,这种结论最早可以追溯到大流亡前的实验结果。”
“如果我没猜错,他的后背有十二处枪伤,对不对?我过数据。他经过急救,情况一度好转,却因为伤口感染迅速恶化,连累中枢神经系统,最后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问题出在摩洛身上,格拉西亚心想。
摩洛与外界失联多日,最后被震惊乔卡的爆炸枪击事件炸出来,这才与格拉西亚取得了联系。但他在克洛斯情况好转的时候,执意带病人回陀斐特——那里才有他信任的顶级医疗技术与设备,乔卡说到底只是一个旅游星球。
格拉西亚当初被摩洛说服,但现在回想起来,可真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鬼医的声音还在继续:“虽然清洁舱清除了感染源、修复了机体,但无法针对性地逆转大脑的状态,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幸好你们把他存放在疗养液里。
“现在他的脑组织完整,心脏没有停跳,供氧、供血也维持了大脑活动所必需的生理条件,所以我们会尝试刺激当前的神经网络活动状态,修复缺损、甚至死亡的脑细胞。
“难度方面,原生人类的逆转成功率可能高于有植入体的人,但也只是可能。”鬼医强调道,“我们会尽最大可能。”
实验室已经在眼前了。
“带他去休息。”鬼医向自己的机械助手吩咐。
“艺术家先生,请跟我来。”黛娅向格拉西亚躬身致意。
格拉西亚脚步一顿,了一眼鬼医,又了一眼黛娅。
“我们会尽最大可能。”鬼医向他保证。
格拉西亚终于转开视线。
实验室的大门轰然合拢。
“请跟我来,”黛娅领着客人向外围的客户区走,“您的问题我会竭力为您解答。”
鬼医实验室的占地面积极大,研究人员集中在真正的实验区,生活区按例封闭,客户区访客寥寥。
巨大的玻璃穹顶与地面接壤形成幕墙,除了东方的实验室主体建筑和西南方向的地表山峦,其他地方都能一眼望见极远、极远处的地平线,故而显得异常空旷。
墙角空闲的机械助手大概收到了黛娅的指令,提前给他们备好了卡西-酮茶,将茶杯依次放在透明的桌面上。
格拉西亚端起茶杯,但没什么心情,捧在手里,似乎只是在找一个可供依靠的物体。
“鬼医特意开辟了一片试验田,模拟恰特草的原始生存环境。理论上,这杯茶的口感和药效无限接近旧地原生的恰特茶,”黛娅微微笑着,放下手里的茶杯,“您似乎有不少问题,想从哪里问起呢?”
格拉西亚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治愈的成功率是多少?”
“抱歉,先生,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黛娅微微摇头,“没有植入体的人类在环网的数量太少,鬼医先前也没有接触过。但从理论上来说,没有植入体,意味着生理系统没有受到外来破坏,至少少了一点人为的阻碍。”
说了一堆废话。
格拉西亚向后坐了一点,后背碰上柔软的沙靠垫:“环网的落后地区那么多,随便装一舰半舰的,不全是原生人类?”
“来自落后地区,意味着环境的落后,即思维模式的落后,这一点对大脑的开、利用影响相当大。”黛娅向他解释,“落后地区原生人类的研究早有人进行过,而鬼医更在乎的是当代经济达地区的原生人类脑组织状态。”
“像社会理论,不像科学数据。”格拉西亚很坦率。
黛娅抿嘴一笑:“社会理论也需要科学数据做基础,您说对不对?”
“鬼医之前被人追杀,又是因为什么科学数据?”
黛娅没有立刻回答。
她盯着格拉西亚了两三秒,眼中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格拉西亚能猜到,她大概在调取信息权限,无非是“申请向某某人开放二级权限”,然后跟上一大串可透露的信息范围定义。
“消息已解禁。”黛娅前一句话的语调有点呆板,似乎还没切换到人类语言模式,“乔卡星的海达·威尔西先生预约第二次熨斗理疗,但他的使者赛科先生遭人暗算,连累了鬼医。最后,由于安全和隐私问题,双方最终未能达成统一意见,合约终止。”
格拉西亚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见威尔西的名字。
他觉得恶心,又忍不住好奇:“有详情吗?”
黛娅的叙述很简单,似乎并不清楚内情:“赛科先生死于暗杀后,实验室投资人为确保鬼医的人身安全,派人追寻杀手的下落,后在杀手处打听到了某些情报,又转送给威尔西先生,导致威尔西先生选择终止合约。”
格拉西亚挑眉,渐渐明白过来了。
这个“杀手”显然就是他的上家,虽然杀了赛科拿到人头,并将货物的位置信息定时传出,但自己没能躲过这一劫。
再结合摩洛先前说的话,一切就清楚起来了。
威尔西派遣赛科与鬼医约谈第二次熨斗理疗,同时化名“田狼”雇人杀死赛科,一面委托“艺术家”,一面委托克洛斯,最终的目的都是将货物送往乔卡;
“田狼”通过这样的方式骗到西可的信任,大概后来又现克洛斯和格拉西亚的行踪长期重合,干脆故意放格拉西亚进入海源,趁爆炸混乱之际诱骗三人抵达码头,才有了广为流传的“最后的影像”。
如此一来,赛科被上家杀死;上家被鬼医杀死;西可、珀尔被“克洛斯的炸/药”炸死;克洛斯被格拉西亚杀死。
涉事者全部死亡,猎杀环完美闭合。
即使格拉西亚能活下来,考虑到巨大的舆论压力和事实存在的过往罪行,自然没他好果子吃。
而抛弃“田狼”身份的威尔西,没了杀妻辱女的污点,依旧是人们尊敬的、怜悯的乔卡富。
杀老婆、杀情人、杀女儿。
够狠。
傻白甜克洛斯居然信了这种人。
“先生?”黛娅着格拉西出神,轻声唤他,“先生?”
格拉西亚回过神来。
“您起来状态不是很好。”黛娅没有让对方为难,甜甜一笑,“要和我去展览区吗?就我所知,莱娅向您展示了一部分最新成果,但更多的项目还没有送往维尔林西亚,都存放在实验室的展览区里。”
“你们最近不是有了新的投资人?”格拉西亚问。
“谁会嫌弃资金多呢?”黛娅见他没有推拒的意思,扶着沙站起身来,向他欠身,“展览区这边走,先生。”
摩洛凝视着远处的天空。
漆黑的天空里有一片烧得正旺的火湖。炙焰灼灼,烈火翻涌,每一处起伏的光焰里都向下方——向漆黑的大地——坠入,带起一小片明亮的焰色。
摩洛静静地,静静地等。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
火湖中央搅起一片巨大的漩涡,刺目的火光灼伤半片天空。
漩涡中央坠下一个影子,身后拖出一片长长的赤焰。
摩洛本想上前,但跑了两步,一直在原地踏步,只好作罢,眼睁睁地着那影子摔向下方,一头撞在左边的陡峭崖壁上,又被反弹力撞到右边,沿着崖壁呈z字滚落,最后瘫在狭窄的道路之上,撞出一片簌簌的烟尘。
空中落下一只暗红色的三头龙,分别是狮鹫头、狗头和人头。狗头叹出一口蓝紫色的硫磺,叼着影子跃入半空。
摩洛这回能动弹了。
他跟着三头龙向前赶,落入一片墓园。
墓园四周藤蔓纠缠,中央是一块空空的墓坑,团团围绕着一群影子,着三头龙将口中的影子吐进坑里,窃窃私语:
“他来了。”
“他还会走吗?”
“他的意见。”
“把他喊醒。”
于是三头龙的人头张开嘴巴,嘹亮地呼唤道:“醒醒——醒醒——醒醒——”
那人影动了。
“你是谁?”周围的影子问。
“我是克洛斯。”坑里的影子答。
周围的影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留下来吧。”
“不。”克洛斯摇头拒绝,“我还得回去。”
“回哪里去?”周围的影子问他。
“回我先前在的地方。”克洛斯告诉他们。
“你死啦。”
“我没死。”
“你真的死啦,不然怎么会来这里?”
“我还能活。”克洛斯摇摇晃晃地从坑里站起来,翻身出坑,“我还想活。”
“阁下、阁下、阁下,”三头龙着他爬上地面,嘹亮地问他,“您还要去受苦受难?”
“在哪里不是受苦?”克洛斯一掌推开三头龙胖嘟嘟的肚子,“这里就没有苦难了吗?”
周围的影子面面相觑:“这儿更好、更安宁、更熟悉。”
“我不要安宁,不要熟悉,”克洛斯已经走出一段路了,突然转过头,盯住身后的影子,厉喝出声,“我不当普通人了!”
摩洛站得远,也被他嚷得耳朵嗡嗡响,心里叹气:不当就不当吧,命运还是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是不是去见什么人?”有影子问,“你心愿未了?”
“我心愿未了。”克洛斯点点头,“我不能死。”
“是谁——是谁——是谁?”人头在他身后跃跃欲试,“让我。”
克洛斯向它伸出手:“送我回去。”
“这是条件吗?”三头龙转头影子,又克洛斯,“这是约定吗?”
“这是约定。”克洛斯觉有门,快步走回来拍他的侧腹,“送我回去。”
“我们也想。”影子大声说。
“我的心情。”克洛斯回答。
“你的心情怎么样?”
克洛斯转过头,打量着墓坑边黑漆漆的影子。
他微微颔,目光灼灼,眉宇飞扬,金色的头和黑色的外袍虽然染着灰土,但无损震撼人心的美貌,俊逸得像一尊高贵的神像:“你再耽误我,我的心情就不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影子问,“心情好,回来得就早?”
克洛斯一捶龙颈,逼得狗头吐出一口蓝焰,差点烧到影子身上。
影子喊出声来:“那是我的龙!”
克洛斯没理他,反而转向摩洛所站的位置,抬高了声音:“够了吗?”
摩洛被他拉进这场对话,吓得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他趴在办公桌上,睡得脖颈酸痛。
因为格拉西亚他们惹出来的麻烦,摩洛最近一直盯着乔卡,关注舆论走向、为格拉西亚缮后、审问威尔西、监督囚笼建设,虽然不用事事过手,也忙得够呛,竟然在办公桌前睡着了。
办公桌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动态画,绘着火焰的天空、漆黑的大地,焰色在画布上翻卷起伏。
摩洛愣了一会儿,揉揉酸痛的肩胛骨,走进侧边的休息室,摔进卧床,一掀方毯,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明亮的日光便刺不到他的眼睛。
他其实没睡多久,但手里已经挤压了好几个通讯请求。
摩洛强忍睡意,翻了一遍,没见格拉西亚的通讯。
也对,维尔林西亚上信号那么差,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给他打过来?
克洛斯。
摩洛收起光脑,翻了个身。
这个梦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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