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闹市口都围得人山人海,昔日众人仰,今上断头台,没有什么比虎落平阳、凤凰落架更好看的热闹。
鬼头大刀手起刀落,霎时血溅三尺。
很多官员至死也不能瞑目,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如同大梦一场,临了落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结局。百年世家,祖宗基业到他们手里,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于一旦!
腊月以来,朝中上下氛围都无比凝重,太傅崔慎等人的情绪几乎是写在脸上,一些朝臣甚至觉得,病秧子皇帝之所以在弥留之际大动干戈,非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政绩来,只为来日在史书上多添浓墨重彩的几笔。
一夕之间暴君变明君,哪有这么容易的买卖?来日人走茶凉,史书怎么写还不一定呢!
傅臻之所以不得人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将帝王的铁血手段玩弄得淋漓尽致,想做的就毫无顾忌,认定的就不容置疑,生死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毫无商量的余地。
崔慎下朝之后往慈宁宫去了一趟,打帘子进来,发现崔苒也在殿内。
崔苒一身沉稳大气的团花暗纹长裙,从暖塌上下来,施施然向其福了一福。
崔慎赞许地点点头,只觉得姑娘还是崔家的矜贵得体,比那玉照宫的妖精不知端庄多少倍!
这几日外头风声紧,崔苒在宫中也无所适从,心里记挂着家里会不会受到牵连,而自己的身份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干脆日日到慈宁宫来给太后请安,为太后抄经祈福。
崔苒毕竟是崔家人,还是太傅推进宫的,太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地帮衬着。
前些日子,太后想效仿当初立姜阮为美人,让皇帝点头也给崔苒一个位份,可她没想到这一回傅臻竟处处推脱,不是商议国事,就是昏迷不醒。
明里暗里的推拒之后,太后压根不想在此事上劳心费神了,毕竟崔苒封妃对太后来说捞不到任何好处——
如今储君未定,一个姜美人的肚子已经够焦头烂额,倘若崔苒再怀上龙子,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崔苒见太后若即若离,心里自是不痛快,且在宫中地位十分尴尬。
幸而近日都水使着人往宫中给她递了个信儿,说玉照宫实在油盐不进,不妨多与慈宁宫亲近。
都水使说得隐晦,可崔苒来过几回慈宁宫,与昭王傅珏打了两次照面,这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
皇帝眼看着就要驾崩,与其一辈子守寡,不若另寻出路。
昭王自然是最好的后路。
她若能讨得太后欢心,而太后也知道她是清白身子,即便国丧三年不得嫁娶,到那时她也不过双十年华,留在新帝的后宫是最好的归宿。
昭王一旦登基,后位必然是崔氏说了算。
至于昭王妃王雪织虽出自晋阳王氏,可她才貌平平,难登大雅之堂,此前还是京中贵女暗地里的笑柄,这样的人如何母仪天下?
崔苒也是崔氏女,待来日后位空悬,未尝不能争上一争。
慈宁宫一来二去,瞧见崔苒看昭王的眼神不对劲,太后便知道她日日在自己跟前露脸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崔家不缺这一个女儿,武成帝时期进宫的女人,等到昭王登基时再入后宫,总归逃不过一些碎嘴的宫人在背后嚼舌根,太后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受人批驳,留下不必要的污点。若不是看在自家人的面子上,太后早就将人打发出宫了。
崔慎在榻上坐下来,喝了口茶,眉头紧皱:“皇帝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到底如何了?”
太后给崔苒和余嫆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施礼下去了。
待殿中无人,太后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太医日日前来禀报,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崔慎指尖敲打着桌面,神色冷肃严厉,“近来皇帝动作不小,引得朝野动荡,世家大族深受其害,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还自以为是地搞什么科考来为朝廷选拔人才,不知道大晋江山就是他瞧不上的门阀士族撑起来的吗?只见眼前,不想长远,没有这些人的支撑,安能坐稳这偌大的江山?简直是自掘坟墓!”
太后捻帕拭泪,似满腔苦楚无人相诉,泣声道:“皇帝的心思,哀家这个做母后的是一点也猜不透。这么多年,哀家自认为尽了心力,最后竟把这孩子教成这样,哀家真是无颜面对先帝和姐姐。”
崔慎揉了揉太阳穴,劝慰她道:“好了,这与你何干?他天生反骨,便是惠庄皇后在世,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太后哀声道:“他征战多年,后宫空置,竟不曾为我大晋留下一个子嗣,说到底还是哀家的不是,来日下去了,只怕先帝和列祖列宗也不会饶恕哀家。”
崔慎神情复杂,思忖良久才冷声道:“兄终弟及,古来也不是没有。”
太后神色大异:“这恐怕……不合适?”
崔慎摩挲着手里的紫檀转珠,沉沉地饮了口茶道:“有何不可?皇帝若是春秋鼎盛也就罢了,来日方长则龙嗣可兴,可他如今这副模样,还作何指望?即便那姜美人的肚子有了动静,妖姬所生之子又如何能得天下拥戴?”
太后听后心中大喜,面上却能抑制得极好:“哀家就是个妇人,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要知道崔慎虽欣赏昭王,可对于傅臻一直都只持中立的态度,饶是皇帝冷血暴戾,可在行军打仗和治国理政方面的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甚至于将崔苒送进宫之前,还对大晋江山开枝散叶抱有一丝希望。
父死子继,扶植幼帝,大权在握,是崔慎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若不是此次傅臻大刀阔斧的举措将世家大族推至风口浪尖,崔慎也不会这么快转变态度。
而眼下三王之中唯有昭王乃崔氏所出,该扶持谁已经不言而喻,他既如是说,太后心里也放心许多。
走到这一步,在册立储君一事上崔慎只会比太后更加着急。
皇位继承自古讲究名正言顺,倘若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能力再强呼声再高,也终究谈不上顺理成章,甚至还会被有心之人质疑,编排一个谋朝篡位的名号。
太后对此看得很淡,只因太后的懿旨对于谁来继承大统具有不容忽视的参考性,至于舆论,来日也可再想办法补救,因而明里暗里对傅臻不知安排了多少次刺杀。
可崔慎对礼法十分看重,且顾念崔氏一门的声誉容不得半点污点,定然还是在傅臻那头下功夫。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傅臻传位于谁、何时立储。
崔慎深思熟虑一番,从慈宁宫出来之后,又往昭王府去了一趟。
傅臻昏迷了整整两日,玉照宫外求见的大臣来一波走一波,其中不乏前来探望病情之人,无一例外地被汪顺然挡了回去。
到第三日,傅臻依旧没有醒来,渐渐地来人也少了大半。
阮阮为了让他好好休息,让伺候的人全都退下,自己也不敢闹出动静,这几日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四足榻上看书和做刺绣。
为了不让陛下误会,阮阮排除了鸳鸯戏水、并蒂莲这些表达爱慕的纹样,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如绣佛门八宝来得实在。
佛门八宝各有寓意,例如海螺象征声名远扬,宝伞、华盖可消灭魔障,而宝瓶、盘长结都有吉祥圆满、生生不息的意思。
阮阮觉得陛下样样都缺。可一枚香囊定是绣不下这许多的,纠结了好半日,还是觉得一样都不能少。
她要给陛下绣八个香囊。
佛门八宝每样来一个,陛下就可以换着用。
阮阮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绣了这么多,陛下往后就不会再用别的姑娘绣的香囊了。
这是个大工程,好在从前学过的手艺没有生疏,两日下来已经完工了三枚,她虽算不上绣工了得,可做得相当仔细,每日都熬得晚,因而针脚细腻,图案精美,并不比宫里的巧匠做得差。
第四日午后,阮阮依旧如往日般坐在榻上,就着窗纱旁的日光继续做刺绣。
今日的日光似乎格外明亮,照得屋里头都亮堂堂的,阮阮开始一针一线在锦缎上绣莲纹。
倏忽,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阮阮怔了怔,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毕竟是玉照宫,陛下面前谁敢嬉笑?
她便也没多想,继续手里的针线活,才穿两针,耳边又是两声轻快明朗的笑。
似远似近,仿佛从天外传来。
阮阮攥紧了手里的绣棚,胆战心惊地打开窗往外头扫视一眼,可窗外空空荡荡并无一人,那声音也定然不是汪顺然发出来的,太监的声音偏阴柔尖细,可那笑声分明如玉石撞击,透出几分男子的爽朗。
阮阮紧张地吞咽了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直到那诡异的笑声再次出现,这一回阮阮彻底听清了,是从头顶传来的。
阮阮浑身僵直,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硕大的光秃秃的大脑袋霍然从屋顶的藻井上掉下来,阮阮吓得抱头尖叫一声,霎时毛骨悚然!
眼前落下个乌压压的影子,阮阮蒙上眼睛不敢看,方才匆匆一瞥,还未来得及看清,似乎是人头?她脑中一片空白,压根不敢往下想。
“玄心,你吓她做什么?”
阮阮还瑟瑟缩缩地蜷缩在墙内,耳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陛下醒了!
那位叫做玄心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他似乎站得很近,还抽走了炕桌上她绣了一半的莲纹,赞赏地啧啧几声。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尖,阮阮这才泪眼迷蒙的抬起头。
傅臻只着一件轻薄的禅衣走到她面前来,昏迷几日,他眼中的红血丝似乎更严重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傅臻无奈地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揉了揉阮阮的脑袋道:“别怕,就是个不正经的老和尚。”
某位“不正经的老和尚”:“……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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