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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抵达了驻军大本营。陆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就有别的军人抬着担架送赵一玫到了军医处。

负责赵一玫伤情的军医是个女人,叫李岚,三十岁出头,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看起来很和蔼。她认真地给赵一玫做了个全身检查,第一时间确认没有伤到脊椎。

陆桥的紧急处理很到位,李岚立即叫来护士,给赵一玫做手术。

等麻醉过后,赵一玫再清醒过来时,就看到李岚在整理药箱。她察觉到赵一玫的动静,头也没回地说:“小姑娘,你一个人来苏丹啊?”

“嗯。”赵一玫回答,“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一玫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欲言又止,李岚将她的手机递给她:“在找这个?”

赵一玫点点头,她的手臂还不能动,只能麻烦李岚帮她打电话去医院。手机开了外放,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好,我是rose。嗯,路上遇到一点小情况,我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过一会儿找到车我就过去。”

挂断电话,李岚面无表情地看着赵一玫,摇头说:“小姑娘,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去医院,我在那里工作。”

“工作?”李岚有些诧异,想了想,“你是志愿者?”

赵一玫点点头,自嘲地笑笑:“对,还没来得及报到,自己就先成了伤患。”

“这边每年都有成批的志愿者,不过大多数是来支教的。你去医院?你也是学医的?”

“不,我主要从事翻译工作,接受过培训,会一些护工的活。”

“翻译?你会说阿拉伯语?”

“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法语,”赵一玫毫无炫耀之意,认真地回答李岚的问题,“还有北京话。”

对方这下对她更有兴趣了,军营里都是大男人,难得见到年轻的小姑娘,李岚忍不住拉着她多聊了几句:“真厉害,大学就是学语言的吧?”

赵一玫点点头:“我大学主修西班牙语,别的都是辅修和自学的。”

李岚问:“你是哪所大学的?”

西班牙语和法语还说得过去,但国内开设葡萄牙语的学校少之又少,更别提阿拉伯语了。

赵一玫没回答,只说:“我是在美国念的大学,所以学习语言的资源也丰富一些。”

“怪不得,”李岚说,“看你的样子,还没工作吧?现在是放假吗?还是间隔年?”

赵一玫直截了当:“中途退学,现在是无业游民。”

李岚被她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问点别的:“为什么来非洲?”

对于这个问题,赵一玫却没有直接回答。

她望向窗外,此时已是黄昏,沙漠被夕阳的红色所覆盖,变得柔和而遥远。它依然贫瘠、了无生机,却又有一种宁静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

“可能是某种情结吧。”她回过头,轻声说,“我十八岁的时候看过一本书,那时候就想,总有一天要来非洲看看。”

“三毛的《撒哈拉》?”李岚猜测。

赵一玫摇摇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那本书还是我偷来的呢。”

李岚知道她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每个人总会有点执念,否则活着就太过无趣了。赵一玫说是非洲情结,李岚不置可否,但她知道绝对不是全部。

眼前的女孩很漂亮,蜜桃色的肌肤,酒红色的长卷发,身材高挑,没有化妆,却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美。

她不应该在这里,李岚想,她应该属于另外一种世界。

此时的赵一玫正低着头,认真注视着地板上落下的光影。

她笑起来有点轻佻,但很迷人,李岚见过很多做志愿者的女孩,她们大多心地善良,穿着打扮都很朴素,一看就是那种好女孩。

rose,玫瑰,李岚心想,这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输完液后,赵一玫执意要离开军队大本营,去医院报到。军事重地,本来也不该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疗养。

李岚不知道赵一玫是靠着怎样的毅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站了起来,晚饭是李岚帮她从食堂打来的稀饭,赵一玫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却坚持要自己来。

赵一玫拉开病房的白色拉链,这才看清李岚办公室的全貌。木质的办公桌靠在泛黄的墙边,文件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一支乱放的笔都没有,一派军人的习惯。

唯一的装饰品,是墙上挂着的相框。赵一玫抬起头,在看清照片的一刹那,她只觉得天崩地裂。

像是有人活生生挖出她的心,放在手心,然后用力一捏——

赵一玫弯下腰,五脏六腑一齐痛苦地叫嚣。

她以为自己早已断了七情,灭了六欲,却在这一瞬间,被绝望如潮水般吞没,窒息。

李岚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赵一玫强行将自己的血和骨一点一点拼回来,然后强迫自己再一次看向那张照片。

李岚见她在看相框,出声解释:“我们部队的合照,陆副队和雷宽,你都见过了。中间那个是我们沈队,出任务去了。你应该看了新闻吧,南苏丹暴动,他们去把在那里的国人给接回来。”

赵一玫没说话,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危险吗?”

“你说呢?”李岚说,“南苏丹自独立以来发生的最大规模武装冲突,美军都已经撤离了。”

说完以后,李岚看了赵一玫一眼,见她还盯着那张照片,忽地反应过来——她那句“危险吗”问的并非是南苏丹,而是这个人。

李岚警觉且好奇地问:“你认识我们沈队?”

认识他吗?沈放?

赵一玫陷入漫长的沉默中。她和这个人,曾住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憎恨了数十年。他恨不得她去死,她也不盼他活着。

赵一玫仰着头,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照片。他依旧英俊逼人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一束阳光从窗口切下来,他在明处,她在暗处,所以她看得到他,他却再见不到她。

她认真地凝视他。

过往的岁月只在一刻就无法挽回地坍塌了,原来对她而言,他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年少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永远爱他,哪怕他不爱自己,他这辈子也是属于自己的,满满当当,只有她。

“不,”她摇摇头,说,“只是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

“爱人?”

“不,”赵一玫说,“故人罢了。”

这一刹那,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过往,似乎卷起一阵细微而陈旧的风。她闭上眼睛,才终于肯承认,时光的大河漫漫,早已让那些爱恨情仇变成上一辈子的事了。

而今生今世,他和她路归路,桥归桥,从此山水再不相逢。

生离亦如死别。

天黑下来以后,雷宽才终于抽出空来送赵一玫去医院。军事重地,别的车是不允许开进来的。

在出军营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警报声,赵一玫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雷宽的对讲机响起,他迅速拿起来,压低了声音和对方说话。

然后就见前方出现浩浩荡荡一列车队,开着大灯,沙漠被照得如同白昼。最前方的一辆越野车猛地一个急刹,在雷宽面前堪堪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赵一玫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沉重的黑色军靴,然后是浅绿色的军裤,一双长而有力的腿。

男人漫不经心地扣上军帽,直直地向着雷宽走来。

赵一玫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背后是十几辆刺眼的车灯,迎着月色和漫漫荒漠站立,像是收割命运的死神。

幸好雷宽马上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男人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雷宽对着他利落地敬了个礼。

“沈队!”雷宽欣喜若狂,“你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淡淡地问:“去哪儿?”

“报告沈队,今天在路上遇到一个中国人,来这边做志愿者的,出了车祸。下午在军医处做完了手术,现在受命送她去医院。”

沈放点点头,随意向车子扫了一眼。车里没开灯,从外面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一个人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只见他拍了拍雷宽的肩膀:“注意安全。”

雷宽得令,敬了一个礼。

雷宽上车后发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沈放还站在原地,回头跟赵一玫说:“刚刚那是我们沈队,全世界最帅的男人。”

赵一玫坐在越野车后排的座位上,安静地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她一动不动,也没有接雷宽的话。

越野车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这天夜里,赵一玫做了一个梦。

她这些年总是靠着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了。

她竟然梦到好些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念的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斯坦福大学,活得肆意漂亮,人人都说她是上天的宠儿。那是她和沈放,唯一一次在美国相遇。

他站在旧金山黄昏的路灯下,冷冷地看着她。

他冷笑着开口:“天底下有哪一个妹妹成天觊觎自己哥哥的?”

赵一玫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可他却像是浑身结了冰,戾气极重,一字一顿地继续说:“赵一玫,你还记不记得我祝过你什么?”

她在梦中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下一秒,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就直直地向她冲来,车灯大亮,照得她整个人双目失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撞飞了,然后重重地坠落。

赵一玫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那只是一个梦。她睡在窗边的床上,远远望去,非洲大陆的深夜,只有茫茫的沙漠。

她想起来了。

他祝过她什么?

他祝她赵一玫,一生所求,皆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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