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梦里的世界和外头并没有不同。
第一日他梦见已不是小姑娘的她扶着腰在屋内慢慢地走。时而发呆时而摸摸肚皮,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笑了一瞬又忽然放下。眉目惘然地在哪儿呆立许久,方想起扶着床边慢慢坐下。
他以为她是临近产期日渐紧张,梦醒后便去了一趟灵溪宫。到那时她果然一个人在寝殿发呆,他心里担忧也不晓得如何开口。在她身边坐了好一会儿,才一脸认真十分严肃地蹦出一句:“朕会一直陪着你。”
“……”
她一愣,两只拳头被他牢牢团在掌心里,才露出好似欢喜又如同难过的神情。
第二日他梦见她眉头深锁睡得极不安稳,在梦里呢喃喊着“能不能……我……我不想……如果……”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惊醒后一个人在夜里不知躺了多久,额头上冷汗浸湿了头发,却不出声传唤宫女,只一个人睁眼到天明。
他十分担心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肚子已经足月,之前怕压着她不敢共眠,那几日却也搬去和她一起。
白日忙于政事,晚间躺在她身侧亦无法安眠。睡着睡着便要惊醒摸摸她的额头是否有汗,听她在睡梦中不满地嘟囔反觉心安。
梦里的场景没有发生,反而令她难得对自己亲近不少,早上居然敢在他要去早朝时皱着鼻子戳他的腰,埋怨他把自己弄醒了。
他被她戳得一颗心又软又酸,心里欢喜得快要冒泡。只她似乎从小就忘性大。一贯都是前几日还能用亮晶晶的眼神万分崇拜地望着他,过了没两天便又故态复萌躲在兄长身后仿若不识。故而没两天又恢复成小心翼翼的模样,他虽失落,却也没有强求。
之后平静了几日。他原以为这些突如其来的梦到此为止不会再有,那晚摸摸她的肚子去偏殿安寝,却忽然梦见她生产那日。
太医和稳婆之前看过,她胎位不偏不倚应当是顺产。可梦中他却看见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室端出来,她的声音从撕心裂肺的疼痛到有气无力的呻-吟,最后几不可闻。
梦里的他从听见她第一声喊痛时便如坐针毡。只太医说应无大碍,小全子也道娘娘一定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所以他尽管忐忑也不敢乱闯。
却没想到端出来的血水渐渐没了,她的声音也弱了。他以为孩子就要出来了,产室里的的太医却突然谢罪——“陛下恕罪,微臣已经尽力,娘娘这胎实在太过凶险……娘娘和小皇子都已快要撑不住了。请陛下尽快做出选择,微臣……微臣也只能保住一个了……”
进去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了保不住了呢?
他耳中嗡嗡仿佛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话,李福安等人几乎以死相谏都没能拖住皇帝的脚步。稳婆等人仓皇跪了一地,他望着床上面色苍白不知生死的女子自己也忘了呼吸,那句话像戳着心口从里头硬掏出来:“若是贵妃娘娘有半点不测,朕要你们……”
话方起头便说不下去。
没有办法想象假如——
……不,没有假如。
梦里的他不知呆了多久,模糊感觉那人仿佛张眸望了望自己。太医一碗药下去她似乎重新有了力气,他凑在她脸侧任她指甲掐入掌心,只低声重复:“你别死……你不能死……”
翻来覆去别的话都忘了说,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痛。她眉头锁成打不开的结,可不知是不是他反复重复的话真的有了力量,随着细微的哭声,她唇边咬出了血,稳婆却喜到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娘娘生了!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均安!”
生了?
他握着她的手,在梦里竟也失态到笑了起来。只顾看她虚弱的眉眼,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喃喃:“孩子生了,你还活着,你还在。”
她弯了唇角,头一回笑得这般温柔。那双眸子里有太多情绪,欢喜温柔愧疚不舍……就仿佛,仿佛她不是安然生下了孩子,而是——
……是道别。
旁人不敢探听帝妃对话,她却在他耳畔喃喃地问:“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现在也傻了,刚才为什么要选我,不选孩子呢?”
“……什么?”
他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情绪,她不回答,只眼神落在他脸上,温柔又难过:“要是你选孩子就好了,我才不会死呢……你这么傻,我骗了你好多事情,要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你就好了……你选了我,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要走了……以后那个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对她坏一点,不然我……我才不会想你,但我真的会很内疚的……”
她笑得像要哭了,“我想留下来,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我想和你还有孩子在一起,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如果以后你知道了……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
他一句也没听懂,可在她说完闭眼那刻却觉有莫大的恐慌从心底涌出。即便太医诊断她只是倦极熟睡,也依旧觉得心里仿若被掏空般十分不安。
任务是什么意思?她要去哪儿?为什么忽然说内疚?
他脑中充斥着无数疑问,她昏睡三天便在身边守了三天。不知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只留在她身边生怕她不见。她睁眼那刻忙不迭地叫她的名字——
女子微微一愣,冲他眨了眨眼怯生生地露出笑颜。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神情,他却觉得陌生无比。那一秒间,梦里和梦外的他忽然什么也明白了。
……原来她说要走是这个意思。
原来……
原来如此。
——彼时的他自梦中醒来,几乎是在屋内女子因为脑中的黑化提示音皱眉之际弯起唇,目光荒凉又平静地笑了起来。
的确很傻,竟连枕边人藏了这么久这么浅显的心思都没有发现。
堂堂天子,竟被这样的小把戏玩弄于股掌之间,叫他那段时日晚间惊醒,看着她的脸心里一时恨极一时却又爱极。
不知道怎样做才能留住她,只能生硬地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办法。之后一招棋错溃不成军——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一丝一毫,半点都没有想要松开她的想法。
窗边的皇帝沉默许久也犹豫许久,慢慢舒出一口气。有什么自胸臆间释然,却也叫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他明明无法忘却……却也根本无法放开。
也罢。
既然不想放开,那便牢牢握住,叫她……再也无法逃掉吧。
*
谢盈容与陛下的流言愈演愈烈、灵溪宫一众宫女太监跃跃欲试虎视眈眈,只待娘娘一声令下便要抄家伙恁死那个勾搭陛下的小妖精时,备受关注的第三位当事人正抱着胖儿子在床上打滚。
这货丁点大的一团成天吃吃睡睡睡睡吃吃,平日里谁逗都笑也不哭,日子过得比亲娘还潇洒。
严圆圆举着他滚了两遭几乎累趴下,桂嬷嬷在一旁看着又紧张又不敢劝,只能借着别的话分散娘娘的注意力,好别玩这看着就叫人心里发虚的游戏。
“娘娘可记得前番小皇子满月给您送礼,那位紧张得说不清话的陈夫人?听说她前些日子跟夫君和离了。据说是因为平日太宠着孩子不把夫君放心上,晚间睡觉也只带着孩子过夜。她夫君一怒之下聘了个贵妾回来,硬挤得她没处下脚。那陈夫人看着软也是个硬气的,自个儿带着孩子回娘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直接上衙门和离了。您看着好好的一对夫妻说散就散,这不是可惜了么……”
严圆圆捏着儿子白软的小肚皮看他傻笑,漫不经心地问:“孩子归谁了?”
桂嬷嬷一愣:“……听说陈大人原是死活不愿把孩子给陈夫人的,后来却也给了。按我说啊,陈夫人若是当时能……”
“哦,那算了。陈大人肯定舍不得发妻只是赌气,过不得几日便要上门看孩子求和的。”
“……”娘娘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桂嬷嬷老泪纵横操碎了心,贵妃娘娘却只顾着把小皇子翻过来肚皮向下,叫他像只小乌龟般动弹不得拼命仰脖子。
……呸呸她怎么能说小皇子是小乌龟呢那!陛下岂不是……
用错比喻的桂嬷嬷自己吓住自己缄口不言,做娘的便在一旁拍手助威“儿子站起来”。做儿子的只顾咯咯傻笑,把藕节似的胳膊伸去抓娘亲一上一下的手指,娘儿俩鸡同鸭讲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眼见二位主子没一位把自己的话听进耳中,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桂嬷嬷抹了抹泪,转身去端零嘴供两位主子解馋。
——没料自己刚走两步就撞上了小乌……撞上了陛下。
“……老老奴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差点张嘴喊错的桂嬷嬷吓了个半死,得令退下后压根忘了研究“陛下来了多久怎不通报门边偷看为哪般”。
里头母子俩还在打滚逗趣十分开心,门外苦等的陛下并未留神自己的形象与正准备收拾行囊去老岳丈家打滚求复婚的臣子重合,只盯着小全子,待他“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引来一大一小注意,才过渡自然无缝衔接径自走了进去:“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着别人?”
说罢不等她回答,便十分自然地坐到床边,看着成日粘着娘亲不放咯咯笑的胖儿子,眉头微皱苦大仇深:“几日不见……昱儿又长胖了。”
“……”严圆圆微微一笑,“是臣妾的错。臣妾喜欢丰润,陛下喜欢窈窕些的。连累陛下眼睛遭了罪,不若先移驾别处洗洗眼,等臣妾把皇子养得窈窕挺拔以后,陛下再来?”
“……”
贵妃讽刺人也叫人气不起来。
如果不是拐着弯骂他就更好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得来贵妃一个“呵呵哒”的白眼也毫不气馁。对比回忆中她如同戴着面具般小心谨慎的笑容,他宁愿看见她活力十足地冲自己翻白眼。
方才在御书房重新回忆往事,他越发觉得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着实无谓。
虽过程惨痛许多,但他的确已经度过了最大的那个难关。之前一直担忧自己再度接近或是告白,她完成“任务”后便会如梦中一般离开,可他堂堂男子汉,若不能以光明正大的方式留下她,全靠着妇人意气的试探探听虚实,纵使成功也叫他自己不齿。
想通的皇帝目中重现坦然明澈,倒让严圆圆有些不敢对视。而他面上平静,说话却半点也不含糊,如从前很多日她不知因为什么睡不着觉时一样,安稳又平和:“无碍。”
男子目光坚定,仿佛许下什么不得了的诺言,对她一字一句道——
“再胖朕也要你。”
“……”
……胖个锤子!!她才没有胖!!
戳中死穴的贵妃娘娘没有半点感动反而握紧拳头,开始考虑在灵溪宫手刃亲夫干掉皇帝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