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顾延之凭着重生前记忆,帮助赵熠找到不少贩卖私盐、贪污受贿等案子线索,相较于其他皇子平庸无为,生母早逝赵熠愈发显得明智聪察。
朝堂上少了太多疑难和纷扰,后宫又有婉妃和公主陪伴,上一世驾崩于建宁三十年皇帝一直撑到了如今建宁三十二年,纵是身体不如从前康健,却也没有到强弩之末状态。
皇帝多疑且专权,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几位同样有希望皇子也蠢蠢欲动起来。
赵熠能力出众,皇帝欣赏,却不过分宠爱。
一来他生母地位实在低下,且爬上龙床手段颇为人所不齿,若非酒后乱性,皇帝断然不会宠幸她;
二来如今赵熠养在皇后膝下,身后有强大外戚势力支持,皇帝表面器重,暗地里却十分忌惮张家,不会容忍外戚专权,把持朝政。
这些赵熠都心知肚明,所以他急需在朝中培植真正属于自己势力,而顾延之也一直在想办法,趁建宁帝在位期间,削弱魏国公一派外戚势力,争取让赵熠与之保持一定界限。
天津河北一带贩卖私盐团伙被打压,牵连到朝中几位重臣,都与张家有着裙带关系,这件事从赵熠口中向建宁帝反映,一方面打击了魏国公党羽,另一方面也让皇帝对赵熠刮目相看。
可赵熠还不敢明面上得罪太后母族,只能事后向太后表示歉意,将此事归咎于急于在父皇面前立功,没有理清背后利害关系。毕竟是自己一手扶持儿子,太后只好不再追究。
十月下旬,戌正。
赵熠与顾延之在大理寺衙门处理一桩旧案出来时,已是夜幕低垂,月上柳梢。
墙角风灯胡乱飞舞,仿佛被人扼住命门,只能在初冬寒风里狠命挣扎。
远处丛林传来窸窣声响,赵熠与顾延之对视一眼,立即凝神戒备起来。
灯花“噼啪”一声熄灭,头顶寒月成了唯一光源,屋顶倏忽跃下几个手执银剑黑衣蒙面人,直向赵熠而来。
赵熠这些年勤于练武,身手十分敏捷,后退数步,侧身一闪,剑刃擦身而过,下一刻便抬腿打断黑衣人手腕,抢过其手中长剑以作御敌之用,
顾延之却是出身书香门第,练武只作强身健体用,遇到真正高手,连拳脚都施展不出来,只有紧紧跟在赵熠身后,吹唇出声,传出安排在身边暗哨。
须臾之间,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暗侍飞跃而来,立时与那伙蒙面人交战起来,刀刀致命,一时间混乱不堪。
赵熠方渐渐处于上风,眼见要将这伙贼人拿下,不想高墙后与丛林间忽又飞出几十名黑衣人。
两人脸色一变,但见十几道银光齐齐挥舞,将将飞至近前,倏忽一道凛冽寒光从天而降,紧接着猛然“哐当”一声巨响几乎震裂耳膜,霎时间,十几柄长剑同时碎裂在地,火星四溅。
暗夜之中一道黑影腾空而起,手中利剑寒光飒沓,招招凌厉,穿梭于对战厮打间隙中,身形简直快如鬼魅,剑身划破皮肉声响此起彼伏,出招之快让人无处闪躲。
不多时,几十名刺客已尽数斩于眼前。
赵熠此刻才看清那道黑影。
朦胧月光如同冷雾,搅弄着稠墨般夜色,男子着一身黑色暗纹锦袍,身姿颀长挺拔,细看时一双凤眸狭长而黑沉,眸底杀意凛冽,黑夜映衬之下愈显肤色瓷白,下颌线流畅清晰如工笔描摹勾勒,容貌昳丽不似凡尘之人。
这几年来,连顾延之都极少看到他。
不过他知道,这一世自己那个外甥女小公主仍旧心心念念都是他。
这一点婉妃或许不清楚,可他做舅舅私下里没少打听。
眼前这张最是熟悉不过脸,容貌与上一世几乎毫无二致,却也有所不同。
具体差在何处,顾延之也说不上来,或许眉宇间多几分冷厉,少几许秾丽。
与那一身朱红织金妆花蟒袍相比,一身墨色将阴柔之气完全掩盖,取而代之是更为冷峻深沉气场。
面前男子眸中寒光一掠,顾延之顿时觉得黑夜又沉冷几分,忙对赵熠道:“这是今年刚刚上任东厂三档头,梁寒。”
东厂番役数以千计,个个皆是侦缉刑讯好手,千人之中选百名干事为档头,百名档头中只有十二支统领为东厂提督亲信,而这十二人中只有四位出类拔萃者为主干。
短短几年之内,少年锋芒毕露,已从几千名内操军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东缉事厂四大档头之一,身担缉查抓捕、审问要犯之要责,掌握东缉事厂一手情报网。
梁寒面色冷肃,微微倾身,向赵熠施礼:“四殿下。”
赵熠讶异之余有些激动,忙抬手:“三档头免礼。”
今日这伙刺客冲着赵熠而来,他在朝中树敌不多,行刺之人只有可能是那几个觊觎皇位兄弟,或者先前得罪过外戚势力,可赵熠为太后养子,魏国公党羽再想报复也断然不会要他性命,只有可能是兄弟相残。
东缉事厂权势再大,最终还是听命于皇帝。
赵熠知道皇帝对他存有心结,定不会专门派人保护他安危。
思及此,赵熠目不转睛地望着梁寒,试探道:“是父皇派你随从保护我?”
梁寒冷冷勾唇,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扔给顾延之。
即便是面对当朝四皇子,少年举手投足间永远从容自如,不带半分卑微。
顾延之伸手接过信,匆忙打开一瞧,欣喜道:“殿下,是咱们找了许久工部员外郎贪污罪证!”
赵熠也目露惊喜,当即接过信件查看。
上一世,工部贪污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可那时顾延之还在湖南赈灾,并没有见到过一手证据,对于当时情况知之甚少。
他只记得出事那几名官员姓名,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搜寻人证物证,况且赵熠手底暗卫远不如东缉事厂手眼通天,想要对付那些惯会遮掩作秀老滑头,难度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有了手中这份罪证,必然能够狠狠打击魏国公身后势力,至于这封信到底由谁出面对他才最有利,赵熠心中已有考量。
对于工部罪证,眼前这位东厂三档头大可先行禀告东厂提督,抑或直接面圣都可立下大功,可却偏偏将此证据暗中交给他,目已经昭然若揭。
赵熠心中自是欣喜若狂,他虽有才识和谋略,可一直苦于太后牵制,私下难以形成自己力量,而梁寒武功深不可测,又掌握天下情报,有他助力,赵熠实在是如虎添翼。
赵熠拱手道谢,梁寒面色夷然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还有伤在身,此地不宜久留,来日臣还有一桩要事要与殿下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少年掩面飞身而起,片刻消失在高墙之后。
望着少年离去背影,顾延之默默吁口气,其实他早就想过去找梁寒求助。
上一世,没有顾延之未卜先知,赵熠处境比如今更加艰难,可那时梁寒却能以一己之力帮助赵熠坐稳龙椅,铲除外戚,以摧枯拉朽之势扫清各种障碍,而自己年纪轻轻便做到万人之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实在强大到无法想象。
顾延之深知梁寒性子阴戾,出手狠辣,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任何一位皇子来说都是不可多得存在。有他在,仿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可这一世,顾延之却顾虑良多。
一方面,梁寒是宦官,顾延之并不想他与公主有过多牵扯,至少不能够是自己一手促成,倘若他主动拉拢梁寒,待他日赵熠登基,梁寒势必又是那个一手遮天掌印提督,到时候小见喜恐怕又会落入阉人魔爪,与他这个舅舅脱不了干系。
另一方面,顾延之总觉得梁寒看他眼神不太友善,从前见过几次,哪怕知晓他没有前世记忆,而这昔日司礼监掌印此时还是个十来岁少年,顾延之也总觉得他对自己充满敌意。
顾延之上一世后来虽也身居高位,可如今看到梁寒一双狠戾凤眸,仍是心存畏惧,不敢直视。
风中怔愣许久,顾延之才回过神来,慌张望向赵熠:“殿下,他说您受了伤?”
赵熠仍在考虑工部事情,闻言才注意到左臂渗出血,是方才与黑衣刺客交战之时落伤。
顾延之当即神色一凛,往四周扫一眼道:“这里离顾府很近,殿下不若先去我府上疗伤?”
赵熠微微颔首,吩咐手底暗卫将地上尸首处置了,两人翻/墙进了顾府。
翻/墙是因为不愿惊动任何人,婉妃父亲顾淮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若是叫有心人瞧去,恐怕会以为赵熠与兵部尚书有所牵扯。
顾淮与顾渊仍有老母在堂,两房并未分家,分别住在东院和西院。
顾延之带他去是自家西院,敲响是自家阿姊屋门。
顾兰亭原本已经睡下,听到低低敲门声,皱了皱眉头,即刻起身披了件外衫。
一开门,一个面容俊美少年落入眼中。
四目相对,顾兰亭怔了怔,吓得赶忙关了屋门。
赵熠吃了一鼻子灰。
很快,敲门声再度响起,熟悉声音传至耳边:“阿姊!是我,延之!”
两人在门外面面相觑,赵熠不知道顾延之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何敲门之后他人突然跑了,等他阿姊关了门才出现。
屋里亮起了烛灯,再度开门时,顾兰亭已经整理好了衣衫,仍是端丽温柔大家闺秀模样,仿佛方才那个眉眼带着一丝慌张姑娘是赵熠错觉。
“延之,这是你朋友?”顾兰亭轻声问。
顾延之身边少年,明显比他还要小几岁,只是身形清瘦颀长,比顾兰亭还要高上一头,方才那一瞬间才误以为是某世家纨绔深夜到访。
顾兰亭瞧清楚了少年模样,心中才慢慢舒缓松弛下来。
顾延之客气地将赵熠请进门,侧头对顾兰亭道:“阿姊,快去取些金疮药过来,四殿下受了伤。”
顾兰亭一听是宫里四殿下,立刻反应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赵熠头一回进姑娘闺房,耳廓都红了一片,“免……免礼。”
待顾兰亭去取金疮药,顾延之颇为骄傲地向赵熠介绍道:“这是我家阿姊,不仅貌美无双,琴棋书画女工刺绣也是样样精绝,这几日还在家中钻研医术,就让她给您医治。”
这一世伯父一家并未出事,顾兰亭也没有被迫入宫和承恩寺修佛经历,她性子依旧温和,却不像上一世那般压抑,对外一贯是端庄沉稳,实则在家中还养出些小女儿家娇柔心性。
堂姐是宠妃,外甥女是备受宠爱小公主,父亲和伯父都在朝为官,顾兰亭也是京城有名娇姝。
只是这几年上门说亲男方家多少有些差强人意,孟氏觉得不满意,又心心念念着卦象上皇后命格,这婚事便耽搁了两年。
顾延之在众人眼中是神童,连皇帝都时常夸赞,他说话,顾渊和孟氏都会听进去几分。
顾兰亭自己也不着急嫁,在家中这几年,书画、花草、古琴、厨艺都有涉猎,日子过得悠然自在极了。
今夜遇上刺客,也算是福祸相依,对于撮合这两人感情实在是千载难逢好时机。
顾兰亭端着一托盘瓶瓶罐罐进来,其实她没有顾延之吹嘘得那么厉害,医术也是近两日才学,拿着金疮药和剪刀手都是哆嗦。
赵熠见她一双手抖得厉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