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伤在左侧小臂,窄袖上豁开口子不断有殷红血水往外冒。
顾兰亭有些慌神,觑一眼一旁闲坐顾延之求助,可顾延之压根不看她,手里把玩着一只琉璃盏,仿佛那琉璃盏说不出精巧。
赵熠看出她窘迫,也意识到自己无礼,赶忙自己将袖口卷起,白皙小臂上露出一道约莫三寸长血痕。
这样伤口对习武之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在闺阁女子眼中无疑是触目惊心存在。
顾兰亭将棉巾用温水洗净,想要擦拭伤口上血渍,却不知如何下手,手掌滞在伤口上方无所适从,可血流不止,顾兰亭只好咬咬牙,按了上去。
赵熠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顾兰亭吓得抬眸:“殿下。”
赵熠望着她颤抖着一双手,心想她紧张应该是他身份,于是忍痛摇摇头道:“无妨,你放心处理便是。”
自己一直盯着,姑娘也会不自在,于是赵熠转过头,与顾延之闲聊:“工部这几年惯会装聋作哑,治理河道这类关乎民生大事不上心,就知道往油水工程里钻,一个玉佛寺缝缝补补到今日咝——”
话未说完,赵熠只觉小臂猛地一阵剧痛。
顾兰亭着急地抬头,一双水雾般柔润眼眸荡漾着浅浅碧波,轻颤睫羽下,仿佛静蓝色夜空下柔软月光缓缓流泻,眸光被灯火点缀成灿烂颜色,倏忽一次跳动,竟让人有些目眩神摇。
赵熠原本没想说什么,可此刻喉咙一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顾兰亭低声歉疚道:“臣女鲁莽,还望殿下恕罪。”又转头看向顾延之,“要不,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殿下伤得很重,我恐怕……”
顾延之赶忙拂手道:“殿下行迹不可暴露,受伤一事暂且不能外传,何况阿姊你不是会嘛!殿下不会怪罪于你。”
赵熠轻咳一声,鼓励地望了她一眼:“姑娘博学多才,我在宫中也早有耳闻,不想竟还精通医术,实在是难得。”
顾兰亭脸颊微微一红,还有些耳热,尴尬道:“殿下谬赞,事实上我昨日才开始看医书,殿下是我第一个病人……”
赵熠:“……”
这下顾延之也有些尴尬了,海口已经夸下,“精通”一词他也没少用,结果是将堂堂四皇子当小白鼠玩呢。
他急声对顾兰亭道:“可我听爹说,你研究医术许久了!”
顾兰亭更是窘迫,声音也压得极低:“那是幌子,前些日子沈家和宋家姐妹约我去广济寺祈福,被我推拒了,说跟着大夫学医不能旷课。”
顾延之面子上挂不住,急忙转头:“殿下恕罪,我阿姊……我还是给您请个大夫去吧。”
赵熠抿唇,随即敛了笑意,拉住他道:“天色已晚,莫要惊动外人,何况顾姑娘这里有药,这点小伤三两日便好了。”
顾兰亭轻轻吁了口气,方才弄疼他大多还是因为紧张,这是她头一回碰到男子皮肤。
虽然在心中极力告诉自己只是治伤,何况殿下还只是十四五岁少年,可指尖划过之时仿佛能擦出火星。
殿下样貌既有少年清隽轩举,又有异于同龄人矜贵沉稳,这样深邃眉眼、琥珀色瞳孔,又似乎有几分熟悉之感,似乎在哪见过似。
可她不敢多瞧,否则就太失礼了。
顾兰亭终究还是细致姑娘,一边上药包扎,一边慢慢敛了心神平静下来,便没有再出差错。
赵熠垂眸望着她,玉指纤纤如葱白,有淡淡兰花香,在微黄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美态,手法虽不熟稔,却格外轻柔,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顾兰亭与婉妃不算相像,却各有各美,若说婉妃是锦绣华章,那么顾兰亭便是清词丽句,姐妹俩皆是缀玉连珠,谁也压不过谁去。
而赵熠与皇帝审美也不同,皇帝偏爱三春盛景,赵熠却独好溶溶月色。
包扎完伤口,顾兰亭又仔细道:“殿下伤口不能碰水,这个药须得每日一换,臣女包扎得不好,回头还得让宫里御医瞧一瞧。”
赵熠年岁比顾延之还小,顾兰亭便难免多交代几句,顾延之原本还觉得阿姊怪絮叨,可偏头瞧见赵熠抿唇颔首,似乎甘之如饴,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那个。
顾兰亭收拾好托盘出门,顾延之也追出去,道:“殿下奔波一日,还未用晚膳,劳烦阿姊做些阳春白雪糕送过来。”
顾兰亭应下,想了想还是敲他一记脑门,叮嘱道:“殿下年纪虽小,可终究是外男,你阿姊还是黄花大闺女,这样贸然进来到底有伤名节,知道么?”
顾延之憋着笑,说了声好。
想到上一世赵熠排除万难将阿姊带回宫中,承宠之后,赵熠便再没有碰过旁人,后宫能遣散都遣散。
庄嫔体弱去得早,阿姊被封为皇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而庄嫔一双儿女也都养在她膝下。
阿姊心善,对谁都是一碗水端平,孩子都愿意和她亲,日日与几个孩子一同玩闹,心态也一直不见老,赵熠呵护得跟什么似,年龄愈往上走,从前在承恩寺那些毛病反而痊愈了大半。
帝后恩爱,后来也传为一段佳话。
他们这段感情虽有坎坷,可到后来无疑是幸运。
这一世没那么多沉重经历,阿姊性子也变了不少。
顾延之倒是喜欢她如今性子,不必事事考虑齐全,外在温柔,内在松快,是真正快乐。
顾延之回来时,赵熠放下衣袖,心觉不能再叨扰,正要离开,却被顾延之拦下。
“我阿姊往厨房去了,殿下累了一日,不如尝尝我阿姊手艺。”
赵熠想到方才那双颤巍巍玉手,有些不相信顾延之话,但心里这么想,脚步还是情不自禁地顿下来。
顾延之给他倒了盏茶。
赵熠坐下来,忽然想到一事,漫不经心地问:“姑娘家去广济寺可是为了求姻缘?”
顾延之立马点头:“不然还能是去作甚?听老和尚念经么。”
赵熠轻轻咳了一声,“令姊……如此貌美柔顺,竟无人上门提亲吗?”
顾延之道:“多得很呢!我阿姊容貌在这京中未出嫁女子当中也是顶好,这几年家中门槛都被踏破了。”
赵熠讶异道:“她眼光极高?”
“倒也不是。”顾延之悄悄附在他耳边道,“她喜欢年纪小。”
赵熠唇角微微一弯:“哦?”
顾延之抿唇道:“而且必要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些妻妾成群高门世家不适合她,所以一直耽搁到今日。”
赵熠凝眉,若有所思。
顾延之喝了口茶,按照眼下情形,张家比上一世更快式微,有粱寒相助,魏国公失势指日可待,赵熠估摸是娶不成张婵了。
当然,娶旁人也不行,这点他得同赵熠说清楚。
这一世变数太多,眼下赵熠为了夺权无暇顾及其他,倘若日后为了稳固权势娶其他贵女,顾延之也不会让顾兰亭再蹚这趟浑水。京中那些适龄世家子弟都是上一世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不愁挑不出个一心一意待阿姊。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熠应该明白他意思。
……
亥时,墨蓝天儿云层飘忽不定,月亮偶尔被遮挡一面,时不时又探出头来,忽隐忽现,软绵绵一层月辉晕染开来,自有一番窈窕俏皮之美。
暗夜紫禁城已然沉睡,唯有月安宫小公主百无聊赖,眨巴着眼睛盯着头顶藻井。
初冬夜风吹打着窗棂,屋外寒意凛冽。
后宫娘娘们身娇体弱,多数宫殿都已经烧起了银骨炭,只有小公主畏热,只盖一条锦被,还将一双白嫩小脚露在被褥外图个凉快。
倏忽一道鬼魅般身影翻/墙而入,不动声色地探进了小公主偏殿。
公主还怔愣发呆,脚丫子已经被人一把捉住,送回了暖暖被子里。
“哥哥!”
公主立刻爬起身,惊喜低唤来人。
梁寒信手一挥,帷幔旁纱灯窜出一撮小火苗,暗黄烛火点亮公主卧榻一方小小天地。
他在她床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根油纸包好冰糖葫芦。
九岁公主,杏眸依旧清澈纯真,肤色莹白胜雪,两腮比幼时清瘦不少,不再是圆鼓鼓两个小团子,可依旧柔软得像粉白桃花糕。
公主吃得囫囵吞枣,嘴边蘸了点晶莹糖衣,梁寒坐近,指腹拂过公主下唇,将那一点糖衣抹去,可公主樱唇红润漂亮,似比糖衣还要鲜艳几分。
公主淘气,甜甜舌尖舔过他冰凉手指。
梁寒无奈地抽回手,偏过头望着外面。
公主抿了抿嘴唇,忽然蹙起眉,“哥哥,你手上有点血腥味,是不是出去办事啦?”
梁寒面色微微一白,沉吟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这几年,少年在内操军中飓风般地成长起来,仅仅花了四年时间,坐上了许多人一辈子无法企及高度。
少年才能和毅力毋庸置疑,但也少不了一些暗地里手段。
东厂晋升机制严格至残酷,想要坐上三档头位置,尸山血海首先就要走上一遭,这些年来,他手底人命不在少数,诏狱里亡灵近一半都是他手笔。
公主知道他路难走,也清楚东厂风格,她不会怪罪哥哥。
坏人要杀,否则家国百姓无法安定;恶人要惩治,否则无法起到震慑作用。
只有一点,她要他一定答应,那就是不能滥杀无辜。
梁寒答应了。
公主很相信他,即便哥哥出去杀人,那也是不得不执行公务,是除恶务尽,不会是滥杀无辜。
当然,很多事情梁寒都不会让她知道。
几年前张婵在御花园上演一记平地摔,养了足足半年才能下地行走,是因为她踩脏公主帷帽。
月安宫小太监失足落水,是因为喂食过多,撑死了公主最喜欢小锦鲤,惹得公主伤心落泪。
宋国公次子围猎时落入丛林中野兽陷阱,被地刺戳穿手掌,是因为脏手捏了公主脸颊,还说公主胖乎乎。
梁寒骨子里阴狠,这辈子都改不了。
答应公主事情他自然会做到,但这些人并非无辜,他也并非滥杀,只是给一些教训罢了。
糖葫芦太大只,公主深夜吃不了太多,也给梁寒吃了两个。
公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金色暗纹平安符,上面有几道她自己也看不懂符咒,伸手系在哥哥腰带上。
“今日和阿娘到庙里祈福,这是开过光护身符,我偷偷给哥哥求了一个,保佑哥哥在外面平平安安,刀枪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