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经》的全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传说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的,由龙神收到龙宫里。龙树菩萨入龙宫见到了它而得道,把它流传人间。这部经有上、中、下三本,传到乾国来的是下本的节本。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子。他很聪明,与两个朋友学隐身法,跑到皇宫里。皇帝下令左右四处挥剑去砍隐身人,结果两个朋友被杀死了。在敌人挥剑的时候龙树菩萨发现他们怕误伤皇帝,不敢在皇帝身边挥,于是就躲在皇帝身边,逃过了大难。金玉均想起了这些,愈发对这个人好奇起来。“这个人喜欢龙树,他一定有不少侠气。”他心里想。
接着,他开口了:“先生谈到周世宗的舍铜佛身、破山和尚的舍素食荤,都可看出先生能就佛法大义着眼立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气魄自是不凡。有俗谛,而后有真谛;有世间法,而后有出世间法。佛门言转依,是转入世间心理为出世间心理,但是,佛门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谛而不知真谛,结果浑然不识世间心理,又从何转之?从何依之?先生说他们整天谈入世间法、谈出世间法,其实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体力行,可谓说得一针见血。”
“先生您过奖、过奖。不过,我觉得,一针见血其实也只是说说,要做到一刀见血才是行动。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无不现身五浊恶世,这正是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得仁。最后,发为众生流血的大愿,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而杀身破家,也是很好的归宿,这才是真正的所谓舍身。”说着,那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着大日如来、文殊、普贤菩萨,这是通称的‘华严三圣’,我想他们都同意我这种从《华严经》而衍发的解释吧?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大日如来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经论’说身化三种。所谓‘自身相应’、‘他身相应’、‘非身相应’,在第二种‘他身相应’中,有化魔王为佛身、变舍利子为天女的说法,如此化身,我认为才真是佛的真身。这样看来。坐在这里的大日如来,站在两边的文殊、普贤菩萨,其实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证了这种造形的虚妄。如果木雕有灵,这三位托假身以现身五浊恶世,真不知他们做何感想?难道在大雄宝殿中受入膜拜,就算完事了吗?真的佛、真的菩萨绝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们三位真要不安于位呢!他们与其附托在木雕像上。还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舍身行佛法呢!哈哈,先生以为如何?”
金玉均点着头,望着那个人,微笑着说道:“既然可化魔王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为志士仁人之身,这种推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这么说: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舍身。也是佛与菩萨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那个人微笑着,“不过,佛和菩萨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大神附体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过是他们自己化身万万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却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个,所以一旦舍身。所死就是全部。这样看来,未免不公平。哈哈!”那个人笑道。
“你先生这番议论,别有天地,不过对《华严经》的奥义,恐怕发明过多。”金玉均顿了一下,“华严的世界有所谓‘一真法界’,这种法界,主张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绝对平等。在这种‘一真法界’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为多,从一粒砂石可以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延年也罢,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里,一切的多少、大小、长短,都是虚假不实的,超越有无、超越时空的‘一真法界’里,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也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个自己舍身,其实与千千万万佛与菩萨舍身并无不同,佛与菩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更精确的说,佛与菩萨纵化身为千千万万,但是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实也就是全体的殉道,全体已随部分死去,从一的观点看,纵化为千千万万,也是一而已。这话愈扯愈远了,也许,佛若有知,会笑你我两人都是曲解华严的罪魁祸首了。”
“没有,没有曲解。”那个人认真地坚持,“《华严经》是经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说没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就被藏在龙宫里,直到龙树菩萨把它背诵下来,才得流传在外。虽然龙树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华严的奥义我们还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彩的,伟大得无与伦比。真正把握住这种‘回向’奥义以后,会发现佛法绝不消极。王安石的一首《梦》诗,先生还记得吗?‘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这是多么高的境界!何等华严‘回向’的境界!王荆公认为人生如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经,全理解错了。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我想,先生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样吧?”
“一样,真的一样。”金玉均兴奋地说,“先生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金玉均向那个人作揖,那个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金玉均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先生贵姓大名?”
“哦,失礼,失礼。”那个人赶忙说。“我姓李,木子那个李,名唤东杰。东方的东,豪杰的杰。出身遂安李氏。”
听到对方说自己出身遂安李氏。金玉均眼睛一亮,“原来是李家的才俊,真是幸会。”
“金先生是户曹参判,不在衙门里办公,因何在此?”李东杰问道。
听李东杰问询,金玉均不胜感叹。“汉城虽为京城重地,其实人心闭塞,我等欲行开化,却受了挫折,可是我们毫无悔意。陶渊明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兼做春蚕,自己吐丝。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了。虽然有将近成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正多方联络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所谓‘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先生……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东生。东方的东,生命的生。”
“好,东生,我的字是伯温,如今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曾看过福泽谕吉先生的书,愿意奉福泽先生为师。我很早就看过福泽先生的著作,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翻两千年来的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伯温兄,如蒙福泽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李东杰诚恳地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福泽先生如收到你这样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伯温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李东杰把头一歪,斜看着金玉均说道。
金玉均微笑着说道:“我比东生大了三岁,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能和东生相交吧。”
李东杰点头道:“我十二岁时家乡大疫,我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安东上任,我在老家又碰到大凶年,赤地千里,我那时迫不得已进山探险打猎。可是,碰到西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上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那时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大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伯温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俨然已是八十。十二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如今我三十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赶来追随金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城,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上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伯温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金玉均接过了诗稿。这时,红莲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人合十顶礼。两人回了礼,走出大雄宝殿。为时已近中午。金玉均说:“在南门有一家坐东朝西的饭馆叫‘万方居’,是个谈天的好地方。东生兄北来,我就在今天为你洗洗尘。那家饭馆很特别,它是一家文人志士常聚会的所在,一般市侩商贾倒不敢去那儿。这,就是汉城的味道。在汉城里,有些地方不大为干净上,水准摆在那里,风雅人去的地方,附庸风雅的人,也会望而却步。汉城以外的地方,就不敢说了。”
李东杰接受了这一邀请。两人携手走出红莲寺。
从“万方居”出来,又去衙门料理了许多事,金玉均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李东杰不是送了他诗稿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金玉均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
那些诗沉郁哀艳,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让人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于是,金玉均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东生这些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金玉均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强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色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脱起来,这种超脱,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邪道了!”
金玉均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闵妃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踞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满朝行尸走肉,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时候,我要忏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肉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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