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翻开最后一页——
流玉公主天赋异禀,绝非普通王公大臣之所能及。
公主十岁匿名科举,心志非同俗世女子,一篇《治国论》更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可政治腐败,未能引起足够重视,如能依照《治国论》中所说全面推行,定能使易国上下焕然一新。
然,理论虽好,阻隔重重。
流玉本人奇思异想在之后的五年内无一施行,但有关商、农的处理甚为得当。但弊根不除,无以正国风。五年来始作俑者仍然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不知路有冻死骨。加之流玉本人顾虑重重,受困于细枝末节,而不能高瞻远瞩,以致于十五岁盛宴上被人釜底抽薪,隐居深府。
……
流玉者,古今奇女子是也。以其才智,东山再起未尝不可。而至今尚无作为,恐是政心已死,实为天下之大恨。
这一页云想衣对流玉的看法写得密密麻麻,她慢慢读了很久。越读越是心惊,暗道云想衣竟然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了解甚深。这篇评论从她的处事风格到学识所涉,再到关于她几次政变的优点与漏洞的评论,最后是关于她本人,简直是一针见血。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把那几页纸轻轻拿走,折好,然后重新夹回书里。
染儿抬头,见是云想衣。
横竖自己已经全部看过了。
染儿心一横,不着痕迹地笑着打趣道:“你这些评论流玉的话啊,如果被她知道了,非拔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手不可。”
染儿一面这么说着,一面观察着云想衣的神情。
云想衣神情一派风轻云淡,他不在意地一笑,道:“流玉确实赏罚分明,很善于管理,也偶用刑罚。但她从未因为他人直言而动怒,反而常常鼓励大臣谏言,闻过则喜。胸襟可谓海纳百川。”
染儿脸一红,心中窃喜起来。从小到大恭维她的人多不胜数,那些话她都当耳旁风听听就过去了——明知道都是虚情假意。可是今天,却是第一次以一个不同的身份听别人客观地评价自己,她说不高兴是假的。
染儿却装作不屑的样子,道:“她终归还是个失败者。从政哪有只治理表面而不从根本改良弊端的呢?”
云想衣听后挑了挑眉,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该不会是在吃醋吧?……不过,她说的也没错。
云想衣没有深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那是身份使然,束缚了她的行动。”
不错,以流玉的才能,怎会不明白表面那些无关痛痒的改革根本不起实质作用?可她是个女儿身,上有父皇、太子,那些宠臣,还轮不到她来动。
这次染儿是真的震惊了。这些年来,赞美流玉的人有,诽谤流玉的人有,但真正懂她的,似乎只有眼前的人。仿佛两人已经相识很久很久,这样的相遇只是久别重逢。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云想衣见她半天不说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夜,染儿一个人偷偷搬了梯子,爬到房顶。南芥的房间里亮着灯火,烟柳似乎和南芥哭诉着回家的不幸。莫伊劳累了一整天,躺下就睡了。而她,在这个孤寂温柔如梦的夜里,突然仓皇孤单,悲哀像潮水一样在心头回旋。
她望着繁星像不小心被打翻盒子而洒落的宝石……那么多数不清的星星,似乎永远无法有一只手,把它们收回盒子里了罢。就像自己的锦瑟年华,一点一点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她慢慢回想着这些日子。
她带着怀疑的心来到云府,却一无所获;她认识了莫伊、南芥、烟柳和绿尘;她后来见到了云想衣,一心要打探他,他却给她一颗真心让她看;她害死了倚晴,可能还会害死更多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尽管不知道是什么毒。
事实上,染儿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来云府的半年里改变了很多。
她几乎是花费了很大的勇气,一点一点撕毁流玉的面具。
云府不像公主府一样污秽。
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只有人要保护你。
这里远离繁华,有一种特有的孤绝的宁静。
她没有像来之前想的那样步步小心,而是舒适生长。
仿佛北仿并不是她的出生之地,她真正的夙愿在这里。
云府的主人名叫云想衣,她从第一眼见到他时有片刻的惊讶和熟稔;
再后来她小心翼翼尝试触摸他心中所想;
他深沉幽暗的眸子让人沉沦;
她了解了他并不张扬的才华之后产生刹那的惺惺相惜,看到他由内而外的淡淡光华;
她想就这样吧……一直这样,可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与他太近会酿成恶果。
来到云府,究竟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因为来到云府,倚晴死了。
一滴泪静静地从她净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直流到发里。
真是……奇怪。她觉得自从来到云府,自己流泪的次数好像增加了。
“有月无酒,真是无趣。”
不知何时,云想衣在房下站着,手中掂着一壶酒。他几乎是飞身一跃,直接落在了她身边,壶中滴酒未漏。
“在这儿独自感慨什么呢,嗯?”云想衣坐在那儿,挑了挑眉含笑看着她。他的白衣散落在房顶的砖瓦上,像明月的影子倒映在屋顶上。
“我在想——你为什么叫云想衣?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染儿撇撇嘴,脑中还在回想他是怎么一下子就上来的。
云想衣笑道:“‘云’为父姓,至于‘想衣’——小时候听邻居说过,父母在我出生后请算命先生卜了一卦,那先生竟卜不出来,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卦象,如厚障浓雾一样不清楚,恐怕是祸。
“于是父亲气急之下说‘此儿将为衣食所忧也’,遂取名‘想衣’,任我自生自灭。”
这些苍白而伤感的事情在云想衣说来仿佛不算什么,他就像叙述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甚至凭空生出一种空灵的美感,将苦涩的味道冲淡成一杯清茶。只是他脸上一贯挂着的微笑悄然不见,他也是——失落难过的吧?
这些话和神情,秋风一般掠过染儿的心湖,撩起细细的微波。
染儿突然有些后悔引出这个话题,又有些为云想衣鸣不平。如此优秀的人,唯有是贤,怎么可能是祸?于是染儿小心地问道:“那个算命先生的话,你信吗?”
“我云想衣从来不相信天命。”
那句话声音不大,却十分铿锵有力。
那一刻染儿有一种错觉——云想衣不是天命能左右的,他自己就是天命。
染儿突然一笑,接着问道:“你的父亲怎么会相信一个算命先生的话?”
云想衣突然停下了动作,他垂下眼睑,静静地说:“是啊,曾经我也这么想。可是八岁那年,我知道了一件事——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染儿觉得自己不能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她从来没有试探过他的过去,却不想一个不留神的问题,能把回忆刺得鲜血淋漓。就像她看不懂他漆黑如夜的眸子,看不懂他的眉宇。
这个人的温柔,要用多大的爱去修饰呢?
“对不起。”染儿低低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愿告诉你的。”
云想衣又喝了一口酒,继续了这个话题:“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自然是云想衣的养父母。
“怎么回事?”染儿一不留神又问了下去。
“我不知道。八岁那年得知真相的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来跟着师父学医术,再后来出师来到伏城,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两年前我回去了一趟,已经物是人非了。”
“他们曾经对你好吗?”
云想衣摇摇头。
“那你,恨他们吗?”
云想衣仍是摇摇头。
甚至他接着说:“如果他们还在,我会把他们接来享福。”
那一刻染儿重新认识了面前的人。
她意识到了他的包容绝非自己可以望其项背。
她明白了一个人在现实的风刀霜剑之下还可以继续爱。
她觉得这个人前所未有的生动美丽。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为什么是你,云想衣?
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我见过那么多风流俊逸的男子,他们或满腹诗书,或位高权重,或家室显赫,或风度翩翩,为什么这些我都熟视无睹,而偏偏在此时有刹那心动?
你明明——幼年饱受折磨,未曾经历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有不逊于王公贵族的优雅;明明没有上学的机会,却可以学富五车,无所不知;明明身处泥淖污潭,却可以纤尘不染,恍如谪仙。
仿佛红尘滚滚你不过是一个过客。
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有时候,望着天上的星星,我会觉得,我的亲人也在望着它。我们虽然不能相见,却离得如此之近,仿佛从未分开。
“所以,倚晴不在了又怎样?
“她的心意还在你心中存放着呢。
“她还会倾听你想告诉她的一切。
“她在你恍惚离开的位置凝望着你。
“她回归土壤,在你的隔壁葱茏生长。
“所以,倚晴不在了又怎样?”
染儿愣愣地听他说完这些。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滋味。
她静静地伸出手掌,托住天空中的一片星辉,片刻的宁静之后,又是一滴泪悄悄地滑落了下来,却被云想衣捕捉到。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又重复了一遍上次说过的话。
染儿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在此之前她从未如今天一般生怯过。
“我哭起来的话,你不要笑我。”
“怎会。”
对上他澄明的眸子中泛着一股暖波,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坦然的心态。在他眼里,她就应当是一个当哭则哭,当笑则笑的小女孩儿。
染儿缓缓地,把脸藏在发间的阴影里,用手捂着自己的口,肩膀细微地抖动着,仿佛还在隐忍着什么。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悄悄哭起来,少女啜泣的声音慢慢消失在广阔的天地间。
“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她的哭声里,流玉撕毁了最后的面具,开始真真正正地做染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