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尽情地流泪,染儿,再任性一些吧。云想衣默默地想,但是没有说出口。
他坐在那里一直没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女子的哭泣,脑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他们方才说话时她的眼神。
她明明是怜悯他的遭遇,却在闪烁着疼惜眸子的时候,唇角一勾,略带打趣地说出相反的话来,用自己的方式去抚平他的伤疤。
她明明是个骄傲的姑娘,却为了维护一个人的尊严向别人道歉。
她生得柔而不媚,她端庄优雅又自矜,明明是在同一个屋顶上、同一片星空下说话,她却仍然像是与他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她明明才华横溢,却谎称自己不识字来骗他,她不像其它女子那样夸耀自己的优点。
她可以高贵地我行我素,可以笑着在他人面前自嘲。
她心思细腻极了,哪怕是别人的故事,她也听得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她明明观落花流水就能愁绪横生,却冷静理智到让人震惊。
他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因为她是易国的流玉公主,那个十二岁左右朝纲的流玉公主。如果不隐忍,不决断,甚至不狠毒,她如何能傲视群雄令人瞠目结舌?
对于流玉来说,快乐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她厌恶朝臣虚情假意,厌恶勾心斗角。从最初的保全自身到一步步向上走不能回头。她突然那样庆幸自己可以做一次染儿,在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可以向一个人吐露心事。
如此,足够了。
那夜的事情自染儿第二日后悔万分,简直是任性妄为,所以当染儿见到云想衣时劈头盖脸地问他:“昨夜我都说什么了?”云想衣也自是无辜地眨眨眼睛装傻:“真是不好意思,睡了一夜全都忘了。”
所以两人各自揣着各自的记忆,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晚上。时间一晃,便到了秋收的季节。
秋收在望却遭遇蝗灾,这给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易国再次来了一道重创。
没有粮食吃?北仿的贵族才不会管那么多,因为国库里有存粮,而如果不开仓放梁,那些粮食也够贵族们继续撑一年的。
所以在北仿,几乎没有人意识到粮食危机,更没有人去了解南仿、东仿、西仿已经饥民成灾。染儿在南仿居住,只要前脚一出云府大门,就会立刻有一群人围上来要吃的,她看得心头怜悯,几次想回去拿些吃的,都被莫伊阻止了。
“公子吩咐,不许云府内任何人给饥民粮食。”
染儿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吼一声:“云想衣还是人吗?!”
莫伊歉意地笑笑,道:“我暂时也不清楚原由……不过想必公子自有其道理。”
染儿鼻中冷哼一声,道:“道理?见死不救也是道理?杀人放火也是道理?”
“你想听道理?”不知何时云想衣已经来到了门口,他脸上挂着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今天我正要到边郊去,你随我看看就知道了。”
前段时间程群似乎亲自到云府来了一趟,恰巧染儿不在,否则让程群看到不好解释。但染儿隐隐觉得,云想衣和程群似乎又要乘人之危搞什么阴谋诡计,这次出城,似乎是一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所以染儿欣然点头。
或许云想衣想要入乡随俗,也不穿什么绸缎衣服,只换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月白色常服,也没有绾什么玉冠帽子,只是用淡黄色布带相得益彰地缠了一下头发,看得染儿不由得愣了愣。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云想衣。
自己为了显得搭配,便也回房要换衣服,哪知云想衣指手画脚道:“你去换上那件湘妃色的裙子,外面罩件鸭蛋青的褙子,别着凉。”
染儿撅了撅嘴,嘟囔道:“红配绿?云想衣你还真是有眼光啊!”
哪知云想衣说:“叫你换你就换,啰嗦什么?”眼里十二分的戏谑。
染儿一边转身回房,一边思忖着云想衣是什么时候变坏的,是跟谁学坏的。要是让她知道是谁,非拔光了那个人的胡子不可!
哪知染儿换完衣服一出场,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水灵灵的照人眼睛,连莫伊这样冷冷的家伙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事实上染儿在屋中早已对镜看过,如果不是发现红配绿可以这样好看,她一定早就脱了,才不会听云想衣那个变态的话。
所以,染儿觉得自己尝试了一下奇装异服,发现有一种不同于往常自己的清丽明艳的美,所以莫名其妙、奇奇怪怪地骑着马跟着云想衣离开了云府,心中还是别扭着,一路只问一句话:“你确定这样可以?”
每次云想衣都不厌其烦得点点头,答:“嗯,很好看。”
“唔,那就这样吧。”
说完不过几分钟,染儿便会再问一遍。
不得不承认,曾经那么钟情于茶色、栗色、苍青色、靛青色等等一系列低明度色彩的自己,突然发现这样艳丽的搭配也挺不错。
郊外有很多已经被蝗虫啃食过的农田。染儿发现这些蝗虫把稻子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许多杆子也都是半残状态,上面还残留着蝗虫的牙印。
“蝗虫来的时候,就像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然后落下来,迅速地啃食大片的稻田。那些辛苦播种一整年的农民,只能看着一年的收成尽入蝗虫腹中,无能为力。”云想衣一边走,一边向染儿讲解着。
不一会儿,染儿看到荒无人烟的田间有一个黑点,原来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田垄上。由于整片农田被毁,所以他坐在那里分外显眼,染儿又生出了怜悯之情,一勒马,调头向那个农夫走去。
“你家有多少亩田?”
“只有两亩地,一家老小都靠它吃饭了,唉……全没了。”那个农夫又黑又壮,显然是家中栋梁,想必也是为这片农田付出劳作最大的人。
“你不用难过,皇帝会开仓放粮的,你们很快就能吃上饭。”染儿想了想,出言安慰了一句。
哪知那个农夫听了反倒目光一凌,冷笑道:“哼?皇帝老子只顾着自己享乐呢,哪有时间管我们老百姓?”
他又上下打量染儿一番,道:“想必你也是个大户小姐,没见过穷人的。看这细皮嫩肉的……”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就要抓染儿细白的腕子。
染儿做公主时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在云府,云想衣和莫伊等都待她极好,也从未有过逾越,染儿一急,把手闪电般背到身后,慌乱地后退了两步。
哪知那个人一点也不知趣,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了两圈,又在染儿身上打量了几下接着道:“嘿,你这姑娘,如果被卖到青楼,或许还能换几个铜子儿混口饭吃。”
一句话说得染儿毛骨悚然,却见寒光一闪,不知怎的云想衣已经来到身边,他手中似乎从未出过鞘的剑此时已经出鞘,剑尖正抵着农夫的喉咙。
云想衣神色少有的凌厉,甚至还带着压抑的怒气,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字:“滚!”
这是染儿第一次听到云想衣骂人。
方才染儿骑马过来时,云想衣并没有跟上来。他远远地在地头看着染儿过去,同样没有怀疑那个农夫会对染儿做什么。但是刚刚他看到农夫伸出手的时候,心头突然一紧,飞身就向他们的方向赶了过去,阻止了农夫接下来的侮辱。
云想衣很生气,非常生气。
他向来心如止水,却因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动了怒。那个农夫被他看得身体一颤,几乎是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势离开的。云想衣慢慢收回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极快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事实上云想衣很少使用武力和恐吓来解决问题,这次却毫无预兆,甚至不假思索,显然是气急了的表现。染儿注视着他收回白刃,那样子像一朵盛开过浓郁芬芳的鲜花,又把四散的芳香统统收回,重新变回了一个花骨朵。
“谢谢你。”染儿轻声道,显然没回过神儿来,心中还不大舒服。
“市井俗人而已,他说的话,你别往心上去。”云想衣只安慰了这么一句,便跨上了马,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是自己制造的。那种风轻云淡的态度,仿佛在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乎,你也别在乎。
染儿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连串流利的上马动作,暗叹这个人变化好快。
紧紧地跟着云想衣,生怕再出什么事。云想衣沿着地头骑马,在前面走着。鹅黄色的发带在秋风里飘着,像一只秋蝴蝶停在他发上扇动翅膀。
两人一直走到了一家农舍。
云想衣下马抱了抱拳,对着正在牛棚喂食的农舍主人说:“不知仁兄能否借我们兄妹二人一头牛,我们愿意以这两匹马为抵押。”
那人打量了一下云想衣,染儿也跟着打量了一下云想衣。
他到底想干什么?
见云想衣神秘地冲自己笑笑,染儿便也不做声,配合他的事。
农舍主人同意了,将他们的马牵到自己的马厩里栓好,又把牛牵了出来。
云想衣似乎熟练得很,不知怎么一翻身就到了牛背上。此时的他手中夹着一根树枝,身子向后倾着,显出几分闲散舒适,活似一个赶牛的大男孩儿,只差口中衔一根草,手中执一只牧笛了。
染儿正捂着嘴偷笑他姿态滑稽,云想衣已经向她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问:“不上来试试吗?”
那嗓音带着十足的魅惑力,染儿明明想拒绝的,可是不知怎么开口。
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笑吟吟的眸子,方才的犹豫一扫而光,染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云想衣的手上。
那只手一紧,便把她拉上了牛背,然后马上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