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再醒来的时候,身处一个酷似地牢的地方。
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染儿,看到染儿也在这里无恙,才放心地又闭上眼睛。
染儿方才见云想衣醒来,心中一喜,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心中又一忧,忙拉着云想衣的手臂晃了几下,口中喊着他的名字。
云想衣这才抬眸看了看她,道:“我无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就这么不愿意看她一眼?
染儿心中懊恼,她怎么也没想到云想衣会奋不顾身地救自己,原先的下毒她早有计较,如果败露要如何脱身也早已筹划好……可是,那是在她“不认识”云想衣的条件下。现在两人都受困于此,云想衣不知中了什么毒,现在连睁眼看她都不愿意。
“你怎地不听我的话?”不知何时云想衣又睁开了眼睛,他漆黑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语气有一丝责怪,但没有怨恨。
告诉他自己是流玉公主?告诉他龚宕思必除?不,染儿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还疼吗?方才我替你包扎了一下,要不要上些药?”染儿心理斗争了一下,终是没有勇气面对,便岔开了话题。
云想衣唇角含笑,一双眸子静静注视着她道:“小伤,不碍事。”
怎么会是小伤呢?明明流了很多血……染儿想想就一阵心疼,这个人明明那么温柔,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狠心?
“那……你中的是什么毒?”染儿又问道。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云想衣嘲讽地笑笑,“龚宕思可能是觉得,就这么让我死了太便宜我了吧。”
这句话让染儿面色一变,她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那怎么办?”
“当然是在他弄死我之前逃出去。”云想衣仿佛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怎么逃出去?”染儿在云想衣昏迷的时候就一直想这个问题,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
云想衣不回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不想说?染儿搞不懂他的意思,但看他的神情似乎十分从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若是平时,染儿还有可能被他这种从容的表情糊弄过去,但现在染儿知道,眼前的人是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所以他从容,不代表他没事。
染儿一脸忧郁地托着下巴。
云想衣笑道:“别想了,先躺下来睡一觉,睡足了才有力气逃跑。”
这是什么逻辑?染儿一脸无语地看着云想衣,最后踌躇了一下,还是躺在了他身边。
然而躺了半晌,也终究没能睡着,不停地辗转反侧。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轻轻按住了自己的手,耳畔是云想衣飘渺的声音:“别动,睡吧。”
染儿果然不敢再动,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染儿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云想衣正背对着她坐着。他的黑衣本来是很华丽的衣服,此时背上留下了一个大洞,上面血迹斑斑,还沾着地上的茅草,看得染儿心中一痛。
染儿一轱辘爬起来,坐在他身后用指尖轻轻地把他背上的茅草一根一根捏掉。云想衣的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又恢复如常。他回头看了看染儿道:“捏它作甚,终归还要脏的。”
染儿撅了撅嘴道:“我愿意。”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一袭紫衣无声落在了牢门外,龚宕思抚掌笑道:“两位真是好雅兴啊!”
云想衣抬头挑唇笑道:“安静清闲的好地方,还有佳人在侧,有雅无兴怎行?龚盟主的代客之道真是让云某眼前一亮啊!”
龚宕思也附和着笑道:“喜欢就好,龚某生怕招待得不满意呢!”
云想衣眯了眯眼,随手挑起一根茅草玩弄着,却听龚宕思接着说:“既然满意,云兄可否把你在塘州的兵力部署如实招来?”
兵力部署?染儿心中一惊,云想衣果真是……意欲谋反的叛臣贼子吗?她一直捏茅草的动作便跟着顿了顿。
云想衣把茅草从中间折断道:“呵,龚盟主真会说笑,我云想衣如果有兵力部署,现在还会呆在这儿吗?”
这下染儿确定了。她早就看出云想衣此人深藏不露,他究竟有多大的势力无人知晓。
明里,他是程群的门客;暗里,程群是他的下属。
莫伊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如此大才,屈居于云府作为管家,如果云想衣的能力不在莫伊之上,又怎能令莫伊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在北,若以程群的势力范围来忖度云想衣的势力,则大半个朝廷都已经是云想衣的了。在南,如果龚宕思所述是真,那么云想衣的实力究竟有多可怕?
染儿此次南下,确实得到了许多从前打听不到的消息。云想衣的时机马上就要成熟,一旦他站出来振臂一呼,易国必然摧枯拉朽般灭亡!
原来真正的幕后操棋人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当得知了真相,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愉悦,反而是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自己此番究竟是对?是错?自己费尽心机撑起的易国,究竟该生?还是该灭?
染儿抬眼看看龚宕思,龚宕思似乎料到云想衣会装糊涂,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狰狞阴狠,拍拍手道:“来人呐!把云兄拖出去伺候伺候!”
染儿心中打了个突,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云想衣的胳膊,却有突然想到这个人怀有的目的企图,手顿了顿,又松开了。
云想衣没有注意到染儿奇怪的动作,他自己站起身优雅地拂了拂下摆上粘的稻草,面带微笑道:“真是好久没有出去透透气了,正合我意。”仿佛对他来说受刑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几个人打开牢门把云想衣请了出去,染儿仍然坐在原地愣愣地瞧着云想衣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终究是……担心他的。
染儿一个人静静地枕着胳膊躺下来慢慢回忆着。
究竟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危险的敌人动了感情呢?
是他在龚府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的时候?
是他在登上画止山的途中为自己包扎、背自己上山的时候?
是他在霑城暗巷挥剑挡下杀手的时候?
是他在夜市为自己买银钗的时候?
是他在黄牛背上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
是他在夜色里坐在屋顶上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时候?
是他在城墙之上与自己无言同看十丈红尘的时候?
是他在为自己诊脉喂药的时候?
……
曾经的点点滴滴就如同雪花一样飘来,一寸寸落满她的心。
不,都不是。
还要更早,早到两人于云府初遇时那一个恍惚,一个遥望,一颦一笑……早到亘古久远,宇宙洪荒,风月琳琅。
早到回忆尽头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所以,当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谋划后,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