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颜如钰推开车门,只见漫天敷上暖金,嵌满鱼鳞似的细云,像迎春花开时那样,挨挨挤挤探出脸来。微闻得身后一阵轻咳,瞿妈已搀着姑妈,步下出差汽车。

姜府管事的曾妈趋迎而上,笑意拳拳,一口流利的北边话:“电报说是早上九点的车,正打算到车站接二位贵客,哪知听差来话——说客人已经来了,我还当是阿亮那杭杭子跟我玩耍子哩。”

颜家姑妈颔首道:“在浦口站时,原先说要给运兵的车子让道,火车要晚两个钟头发车,谁知竟是没有的事.....五太太可醒了?”曾妈忙笑道:“五太太正给老太太请安,还请二位至内厅稍候片时,我即刻去上房禀报。”

如钰素日便有所耳闻,知道姜总统家是极其讲究旧习,内眷子嗣,日有晨昏定省之礼。听差将行李提去厢房。赵妈着几位年轻女佣,送上热茶和点心。未几,却听一阵喧笑,一位银发老太太教众媳妇围拱着,自一扇墨绿雕漆落地屏风后,纷至沓来。

姑妈急忙欠身笑迎,互做寒暄。诸人见如钰生得越发姿容昳丽,举止娴雅,无个不喜。姜老太太携她坐身侧,在她脸上摩挲几下,甚是爱怜:“瞧瞧这孩子,天可见怜的,上回我见她时,成日同咱八丫头上蹿下跳,跟个猴儿似的,若非徐远浦造孽,打浍沽时害死她爹,怎会让她们姑侄连个安身之处也没,真叫人心里好生难过......”

如钰父亲系名噪一时的“君子剑”——颜释思,前清末路,曾率革命军于南方起义,直捣京畿。向时曾高居内阁总理之位,后因与何总统一派政见相左,暗生嫌隙,愤而退出政界,前赴浍沽出任督办。那浍沽乃东南通都大邑,甚是繁华富庶,甲冠国中,一向独立于各路军阀势力外。国中各军阀,曾聚坐会议桌前,签下条约——保持浍沽经军政独立,统归宣阳政府管辖,任何一方不得擅自介入。

岂料,四个月前,徐远浦突然派军攻向浍沽,一路势如破竹,颜父虽率领部队顽抗,争奈对方来势汹汹,实力又过于悬殊,不过两日,就叫徐远浦打了个大获全胜。事后,那徐远浦不知何故,罔顾善待战俘的道义,竟命部下枪杀颜父,并于城门悬尸三日,着实是骇人悚然,当时便引起举国轰动。

五姨太乃如钰亲姨妈,得知自妹夫故去,家里只剩她们姑侄俩并一个老妈子,南边又不大安定,便与丈夫商议,接她们北来,以便有个照应。姜总统曾与颜父共赴日本留学,交情匪浅,因着顾念旧谊,遂应允收留颜氏。

此时五姨太见她们姑侄面露忧戚,忙笑着岔开话:“母亲,八丫头昨便在念叨钰姐姐,她养病不便过来,咱得赶紧放如钰过去,让她们姊妹好生叙旧。”

姜府原系一座亲王府,时代早已更替为民国,皇权坍塌,八旗飘零,王公沉沦,伐冰或百乘之家转眼消颓,许多从前的达官宅邸,均为新派权贵富商购得,另经修葺,焕然簇新。

如钰随两位老妈子,踏廊而过。园中亭台池阁,山石花架,果木扶疏,端是旖旎轩峻。远窥那后花园内,遍莳红牡丹,开得似云霞锦缎。又见林荫栽着两排玉兰,白瓣坼裂,晨光流溢,婉媚可意。晴空下双燕频飞,缭乱梨枝,粉瓣片片摇坠,如雨漫洒。

俄尔,过了道月洞门,又上了一道抄手游廊。那游廊傍池,池子凿得极大。朱漆栏杆侧,遍莳柳树,才抽出新芽叶,垂丝簇满稚金,一穗一穗,倒映于起风的池面,金光跃跃闪烁,似一尾尾金鱼弓背游过。

忽听脚步杂沓,佣人避退游廊两侧,向着迎面来的三位华服男子,毕恭毕敬道:“齐公子、五爷、七爷。”如钰抬首,认出两位姜家少爷,他二人却不识得她,见她衣着寒素,也未十分留心。倒是那位被唤作齐公子的人,格外多看了一眼。见她明艳娇美,肤色莹白,仿佛新砑的绫缎;目如玛瑙,只教人觉得澄澈照眼,似映着十里清秋。又见她髻下漏出两绺长发,发梢勾染着日的淡金,在风中丝缕游动,似那极嫩的柳枝拂眼而过。他似想起甚,眼角忽地溢出一道亮光,却又迅疾闪逝。

如钰见着齐公子,心里略咯噔,觉得颇面善,仿佛曾有过照面。如钰定住神,与三人匆匆招呼过,旋即赶路。姜七爷一壁扯过听差福全,一壁悄声问道:“那是谁?”福全回道:“哎哟,七爷怎就忘了,这是五太太的外甥女,往常来过府里,今儿同她姑妈一道过来......”

姜家五少爷不待说完,面露不悦,乜斜眼道:“又是五姨娘那帮穷亲贫戚,专来咱府上打秋风。”齐公子抬眉一笑:“这颜家与那些三教九流可不是一丘之貉,她父亲是颜释思,做过革命党头子,做过国务总理,又领过兵打过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欺人家孤女寡妇......”

如钰未料他竟晓得自家的事,心头一跳,却听姜七爷哈哈大笑:“齐公子难得开金口,一开就是这样怜香惜玉的调子,无怪连那眼高于顶的梁九小姐,也被你哄得跟猫儿似的伏贴......”齐公子微微一笑:“可别冤枉人,一直是她死缠烂打,谁叫那抚昌军需处的肥缺,她还等着我开口给她哥哥。”

如钰将他们的话听得分明,不免驻足回望一眼,方才未敢细看那位齐少爷,依约生得十分的俊逸。因身量高,只觉似一株坚孤的乔木,嵯峨于前,拓落不羁。不知怎的,此际骤然忆起那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如钰呆呆的,万分怃然,不由又想:她定然见过他,可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一时也是茫茫无绪。

这晚喝过姨妈送来的金丝枣炖雪蛤,又服侍姑妈吃过药,如钰才回屋里歇息。

她向日便有择床的习惯,辗转翻覆,听着门外落地柏木钟“咵嗒”作响,终难合眼。夜深得紧了,忽落起细雨,沙沙如蚕宝啮桑。又如极平静的海浪声,细细碎碎,碧青无尽,教如钰仿佛置身船上,略有几分晃漾。

如钰忽然一点一点忆起来了:永新号轮船,自夏威夷经日本——雾锁海面,月牙淡淡的,似在融化,仿佛夏日拿银匙舀起的那勺冰淇淋......船上餐厅偶有舞会,程亮闪光的银器、馥郁的奶油甜香、芬烈的香水、鬓影翩翩,同船一位年轻的中国男子前来搭讪,问及她姓名,她以实相告,只见他嘴角微微噙笑:“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她笑之以目:“前二字是对的,钰是金镶玉之钰。”他若有所思:“玉本是易碎物,有金相护,倒是坚固得多。”

那时,他不过只是略微挺拔些的少年,适从美国军事学院肄业,学成归国,亦住的头等舱。他见人总是似笑非笑,仿佛白马金鞍般闲适,目光却凌厉辉烁,犹如锋镝攒集,仿佛能将人割伤。他邀她跳舞,舞间咫尺相近,他的呼吸在耳侧,柔和若春风,衣上残有沉香,如烟似丝,袅袅朝人身上钻,无孔不入。一曲终了,他替她掖起鬓角发丝:“短发虽好看,不过长发一定更好看......”他手指极凉,薄寒若深秋一粒风中凝露,滑耳而过......

北地的春,一向来得太迟,又去得太快,若一场倏而逝的梦,淡袅无痕,仿佛金猊香炉吐出的那抹青烟,渐渐扶空而上,成纤薄白茫的一束乔其纱,又渐渐地摇曳隐匿,终湮没无迹。流光暗换,春去夏来。

这阵子,姜家阖府上下,待颜家三人,皆万分殷勤周到。她们住在第五进的厢房,挨着姜家八小姐。大太太知颜家姑妈患有肺病,时常也着人送些药材过去。府上太太小姐,间断又有衣料、脂粉、首饰等物相赠。

可是如钰十分清楚,人情这东西,总是久转淡,寄人篱下,吃住都靠人接济,终非她和姑妈的长久之计,姜家肯收留她们一年半载,已算仁至义尽。她遂同姑妈商榷,想外出谋事,待时机臻熟,便在外赁一处居所,自食其力。

如钰因着英文底子好,又是留洋生,很快觅得工作。在一家美国人兴办的烟草洋行任大写,薪资每月一百块,常有夜班,归期无定。姨妈见她镇日早出晚归地奔波,自是心疼,一日趁着晚饭在家,便前去劝她:“女孩子家家,不该这样抛头露面,依我说,该借此机会,在宣阳这些子弟内,拣一户踏实的好人家,把自个儿嫁掉才是正经事,譬如说,霍总长的那位表少爷,许署长家的三少爷,再有明昌商行的邹少爷,他才从国外留学回来......这几个,都是实诚可靠的人......你若另有良人之选,姨妈自会替你张罗,你姨父也自会替你办置妆奁,何必如此辛苦。”

姨妈一阵连珠似地说将下来,如钰倒似毫不动容,只是将眉一低,扶着筷子,拨弄碗里金红泛光的樱桃肉,静静微笑:“多谢姨妈好意,父亲才过世不久,婚姻之事,言之尚早。”虽说她所言合情合理,姨妈却听出几分推诿之意,总觉有些些古怪,联想平日与她姑妈的谈话,心里大有不祥之感,略做踌躇,便蹙眉问道:“如钰,你实话跟我说,你莫非是想找姓徐的报仇......你千万别做这种傻事啊,那姓徐的,阴险得很,又有齐秉植在背后撑腰,是连你姨父也忌惮的人,你去只有送死,你要真这样想,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

姨妈所言不虚。徐远浦如今贵为崇沂军务督办,权势熏天,何况他又是齐秉植的大舅子,及其最为倚赖的肱骨臂膀之一。那齐秉植,原先不过是北三省巡阅使,而今已占据大壁山河,操纵着宣阳政府,统揽军政,冠绝当时,那些个总统政客,不过其手中傀儡,将个乱世时局,任其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权权相护,强如猛虎,与其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钰默然一哂,旋即搁下筷子,握着姨妈双手,温婉笑道:“姨妈不用多虑,我很清楚,就算有报仇的心,也没那份胆量和力量,我不会做傻事。”

如钰到底搬出去了,在书院胡同。这日近午,姜姝婧由家里汽车送了过去。胡同两侧夹植国槐,绿荫深深沉沉,槐花开得正繁,白花累累,仿佛团团雪球。外头恍然一望,虽像是清雅幽邃极了,可近了才知,两溜槐树下,净给小摊子占满,连一辆汽车也容不下。夏阳暴晒,地面烂菜烂果横陈,苍蝇乱飞,腐臭逼人。一位蓝布大脚裤的妇人,哗啦泼出一盆污水,她忽见一孩子蹲在地上,不知玩着甚,当即将眉拧紧,十分凶煞:“三儿你个小鬼头,作死啦,叫你去喊你那死鬼老爹回来吃饭,还在那儿磨哪门子洋工,待会儿卖冰盏儿的来了,哼,一滴酸梅汤也甭想喝......”嗓子奇豁亮,隔街也能听到,姝婧倒吓了跳,又不由捂住鼻子,几番犹豫,才将脚落下。

新搬的人家,一向是百废待拾掇的光景,家里未免凌乱。瞿妈将姝婧引进堂屋,姑妈与如钰正蹲在地上,整理两个网篮。姑妈忙搁下手头一摞旧书:“想不到八小姐来了,真是稀客。”姝婧上前笑:“伯母,打扰了。”

姑妈本是十分喜欢这个活泼泼的少女,未拿她当外人看,略扑扑鬓角,直是笑:“让你见笑了,瞧这乱得不像话......”便要请她入座,又要叫瞿妈端茶。姝婧忙拦了一拦:“不用张罗,我今天是因为学校放礼拜天,钰姐姐洋行也休息,所以想约她出去吃大菜。”

如钰换下家常的翠蓝竹布袄裤,穿上了新缝制的雪青绸旗袍。她们是去的宣阳饭店,西崽将她们请至西餐厅。午间客人不多,只不到十人,在四下零星散坐。因日光太耀眼,西式青纱帷幔皆拉下来,可那纱料透光,仍觉得莹莹照人,十分亮堂。

点过餐,先上了热汤。姝婧不用西崽伺候,自替如钰斟了杯舍利酒,照例絮絮叨叨:“钰姐姐,你还是回来同我一块儿住吧,那地方那么脏,你怎么住得下。”如钰舀了两勺冰,添进酒杯里,不由笑:“那里挺好,外头脏,家里干净倒不碍事,何况房租又顶划算,整套租下来,一个月只要十二块。”姝婧始料未及,不禁睁大眼:“这么便宜?在舞厅随便喝两杯咖啡和啤酒,都不止这个数。”

姝婧毕竟是朱轮华毂的千金,姜家虽重旧习,却也是新派的文明家庭,子女外出交际,家中并不干涉,她天性喜爱热闹,也是二十四分地好玩乐,在宣阳交际场极出风头,凡事皆习惯和玩乐之事拉扯上关系,如钰莞尔:“日后,我可不能再常常陪你去跳舞了,去一回,至少都是一月房租。”姝婧噗嗤一笑:“才搬出来头天,你就成锱铢必较的葛朗台了......这有何难,每回去跳舞,咱都捎上七哥,叫他买单不就成了......”

不防又来了一拨客人,只见餐厅经理满脸堆笑,亲去迎迓,一叠声喊道:“齐公子、孙公子、韩公子、陈公子、赵公子,今日五公子咸集,难得一遇,鄙店实在荣幸之至。”来者皆是贵客,派头十足。如钰因是正对大门,一撩起眼皮,便见着那位齐少爷。一身西式白衬衫,映着日光,玉润飞扬,当真是琼枝挺秀。他们经过身边,他略做停顿,彬彬有礼地向她们问候一句:“姜小姐,颜小姐,打扰二位雅兴,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

待他们在西墙那边入座,姝婧急忙探过头:“你怎会认识齐绍宇?”如钰道:“四年前在船上见过......”她顿了顿,陡然想起一事,直问姝婧:“他究竟是什么人?”姝婧原以为她知情,不禁一脸惊讶:“他是齐秉植的儿子呀。”

如钰怔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刹那。天花板上,几架铁翼吊扇俱是开着的,几股风交错盘旋,雪白抽纱桌布、餐桌上横陈的百合花叶,连旗袍的袍脚,皆被风搅得微微轻颤,一阵窸窣作响。如钰听进耳中,只觉得嗡嗡鸣鸣,如蜂群振翅于花间,飞出一只,在她心头狠狠扎了一下。

那日她便该想到了——连姜家五少爷那样跋扈骄傲的人,神色之间,对他也是存着几分敬畏,身份自然非比寻常,他又姓齐,她怎么没想到,他就是那位齐大帅的长子。也即徐远浦的外甥。

蓬山万重的兜转,冥冥里的缘分,仍旧藕断丝连,原来终究是避不掉的。

如钰低头切牛排,可是动作迟缓,下刀钝钝的,显得漫不经心。那五人的菜未上齐,侍者在斟开胃酒。几人低声谈笑,听不清聊天内容。她略瞥去,正见齐绍宇侧过脸,向侍者道谢。他面含笑意,左颊有个梨涡,轻轻朝下陷去。她心口一颤,像是也有什么陷了一角。不知缘何,这竟教她有些害怕,一颗心宛似那悬起的钟摆,不住左摇右晃,只得慌忙攥紧刀柄,猛地发力,终将牛排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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