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如钰醒得极早,屋内阒静无声,远处卖花女寥落的吆喝,听得十分清晰:“茉莉——白兰——刚串的花球花排,又大又多,又香又鲜......”脆亮的嗓音,和着一两只早蝉声,零星滑进空气里,像蘸了糖的生藕片,“咯嚓”一下咬开。
如钰升起煤球炉子,将就昨晚剩下的白饭,烧水煮起绿豆粥。又寻出两截莲藕,预备做凉拌藕丁。吃了早饭,如钰走到大街赶电车。因为困倦,上车后,她直靠着车框打盹。
不知摇晃多久,忽觉背上一阵怪异,模糊听见男子说话:“密斯,小心,有树枝。”她迷蒙睁眼,却见脸侧伸来一只手掌,将几条树枝挡了挡。外面是一辆满载着紫薇花树的货车,擦着电车过,要没他挡住,枝条就会打她脸上。她回头道谢。对方是个青年男子,肤色微褐,生得有几分清秀。却见他忽地双眼放光,直往她脸上端详:“这位密斯,你好面善,我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如钰见他双目如炬,盯着一陌生女子,居然是毫无顾忌,心下好生着恼,但念他适才那一挡之情,不好出言相斥,遂径自低头,将座椅上的紫薇花瓣轻轻抛落:“这位密斯脱看来斯文有礼,光天化日,没想说话这等滑头。”这男子见她态度漠然,直将自己视作登徒子一般,心念一转,始觉那话问得唐突,待要解释,却听窗外一阵“啪啪”的喇叭响,有人大声冲车内叫嚷:“表少爷、表少爷......”
适好到了和平街站,售票员将铁栅栏拉开,那男子当即下车。这一站因上车人多,停得较久,如钰见站边泊着一辆漆黑汽车,当即认出那是一个美国牌子的软篷轿车。上礼拜和姝婧逛街,她们曾见过这车,当时教姝婧好不羡慕,说那车是今年夏季出的新款,在国外也绝少能见到,她七哥爱车如命,对这个牌子历来推崇,每以购置新款为荣,这回却是有钱没门路。如钰模糊记得,当时姝婧且还提过,仿佛是那位齐绍宇的车子。
正想着,方才那大声喊叫的听差,将车门打开,不禁又喜又急:“表少爷,你怎么跑电车上去了......”那男子笑道:“我早上睡不着,想着好几年没来过宣阳,随便出来晃晃。”
前方又遇上红灯,汽车与电车倒仍原地未动,那听差这才嘻嘻笑:“便要出来,也该跟家里吩咐一声,好给您派车子,爱上哪儿逛,凭您高兴......您不知道,大爷吃早餐时,发现您不在了,给了咱一顿好骂,叫咱务必把您找着,合该走运,一出来就碰着您了。”那男子道:“我正是不想惊动表弟,才自个儿溜出来......”
听差见他说话时,一双眼睛,不住往那电车上溜来溜去,顺势探头一望,见临窗坐着位美丽的小姐,若是自家少爷这般,便知是动了歪念,但这表少爷,品行端正,素来不会这样轻狂,遂奇怪问道:“表少爷,你识得那姑娘?”那男子喃喃道:“倒不认识,可我好像又认识......”
如钰在杏花街下车,又往前行了四五分钟。四下树木参差,初夏上午,虽是金乌高照,倒不甚炎热。满街绿荫重叠,匝落一地。蝉鸣自叶间倾泻,疏疏漏下,似教那翠绿濯过,入耳分外清亮,丝毫不聒噪。她进了家不大起眼的小旅馆。这家旅馆客人不多,因她赁了长期房间,几乎每日早来晚归,伙计皆十分认得她。
当先一位圆脸的跑堂即走上前,笑脸相迎:“哟,颜老板,今儿可真早。”一说着,脸皮却有几分涨红,跟她上了二楼,颇是腼腆:“颜老板,今儿想劳烦您一个事儿。”如钰掏出钥匙,一面开房门,一面笑:“什么事?”
堂倌笑:“想请您替我给家里写封信,我们大杂院那位先生搬走了,左邻右舍,又都跟我一样,斗大的字儿不识半个,您是拿笔杆子的,想来想去,还得托您帮这个忙,您放心,这挺简单的,我说您写就成了。”如钰在这处订下长期房间时,用的乃是假名——颜金兰,自称是干的作家营生,由于家里太过嘈杂,影响写作,才不得不在外寻个清净所在,以潜心撰稿。
她立时点头笑应:“好啊,你啥时得闲儿,过来给我说一声便是。”
却说至宣阳前,如钰便与黑道接上了头,只要能付得起二十万报酬,有一位名叫“章子瞻”的杀手,便可接下暗杀徐远浦的任务。颜家在浍沽时,虽然颇能过活,可是父亲这些年一直暗中资助南方革命军,家底几被掏空,家无恒产,亦无所积,家业传到如钰手头,早败得七零八落,偿清外债,已然将至捉襟见肘的地步。那笔巨资,如钰委实支付不起,只能设法赚取。洋行的工资虽然不低,供她们日常用度绰绰有余,可是若要买通杀手,不啻是杯水车薪。
因之,如钰对所有人都撒了谎,她在洋行只工作了一月,便自行请辞,另辟蹊径,以求广开财路。
此事自然不能对姑妈她们言明,是以她每日仍旧装作上班,早早出门,在这里或别处消磨一天,黄昏才回。
一个无根无底之人,想发横财,可走的路子并不宽绰,自然而然,如钰也就踏进了拆白一流。简而言之便是——以色相诱,谋财身退。
如钰头次出手的对象,是一家南方银行的副总裁。她先制造偶遇,接近那副总裁,之后与之约会数次,使些虚虚实实、欲拒还迎的招式,哄得那人心猿意马、神魂颠倒。一日,如钰称自己相中一只煤油钻,只待他付款,晚上便可与他春宵一刻。那副总裁色迷心窍,当即开了四千块支票,如钰提出现款后,自然便下落不明。及至那人在饭店苦等一宿,不见佳人踪迹,才醒悟是遇上拆白了。但为着颜面之故,不愿闹上警局,只得不了了之。
做这一切,如钰也并非若无其事。她因为心虚,坐在银行里,等着行员取钱时,两腿一直在打哆嗦,一颗心似有只小鼓在那里擂动般,直是扑突乱跳,待她接过那沓崭新的纸钞,两手也在颤颤发抖。可她仍旧将钱揣进皮包内,心里默然想:那些豪贵,打八圈牌九,四个钟头,手头的输赢少则三五千,多则七八万上下,她索取的数目,对那副总裁而言,连一晚上的牌钱都不够开销,她无需内疚,无需惶恐。
头次的慌乱经历过了,后来,如钰的胆子便越加大了起来,行事也越加老练。凭着运气和聪颖,她在宣阳这多时候,户头上便攒了三万七千块......
这一时,圆脸堂倌折好信纸,小心揣进怀里,再三向如钰道谢,这才欣喜地带上房门,下楼干活。如钰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新近那页,上面记录着她这次目标——凌锡全的详尽材料。那人系大药材商凌茂辰之独子,其家在抚昌、宣阳开设有多家老字号药铺,子承父业,现下在宣阳照管分行生意,与两位坤伶同居。
如钰和他,相识于半个月前,此人在生意场上确有几分才干,好逐香猎艳,每每出手阔绰,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销。昨日他与如钰约好,今日在北兴楼吃晚饭。如钰估算着时间,看完四编的《婀娜小史》,然后打开衣柜,换上一件西式豆青纱长衫,腰束白绸带子。旋即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她对镜子笑了笑,拿着银链皮包,穿上一双白皮鞋,在旅馆外撑开洋伞,随意叫了辆人力车,便往北兴楼而去。
日坠之后,竟仍是十分炎热,空气像蒸烫的胶水,直将城市粘得无缝无隙,令人五孔不畅。车篷虽拉起来,也挡不住那股热浪,辣辣地从脚底窜上来。如钰额头略出了层汗,便抓起手绢,朝脸上扇了扇。却见酒楼外泊着辆黑汽车,待她一出现,忽听一声哨响,街两侧隐蔽处,哗啦一下子,涌出两拨身着黑制服的警察。
如钰登时大感心慌,又突见那汽车门打开,走出一位三十许的男人,她认出是许明昌,心头猛地一寒,暗叫不好,正想让车夫掉转头。哪知警察已向着他们,迅速围拢起来,四下出路,堪堪被堵死。
许明昌笑吟吟走上前,向如钰拱手:“戴西,你可真是让在下好找。”
如钰在外接近男人时,一直用不同化名,“戴西”是她新近用的名字。原来许明昌也是她目标,她本以为他不过寻常一介公子哥,便也只是想在他身上骗些钱财,岂料和他来往了两次后,知道他竟是宣阳警察总监的侄子。这种背景太是危险,她当机立断,和他斩断了关系。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许明昌对她颇难忘怀,自她无故失踪,便一直在各处寻找。机缘之下,他两次见到她与凌锡全出双入对,便认定她是变了心,对他们自是怀恨在心。许明昌本身也在警察厅挂职,当即调查了二人,凌锡全家世一目了然,戴西的背景却是怎也查不出。许明昌便威逼凌锡全,叫他远离戴西,并配合自己步下这个局,将她引来,他再来个瓮中捉鳖。
多行不义,灾必逮身。如钰虽不知来龙去脉,但见来者不善,便猜想是自己行骗之事暴露,顿时觉得大祸临头。她不自主就抓紧手绢,朝手心聚拢,攥紧又攥紧,揉成一团起皱的球。她心中只是急,绸布那样柔软的料子,握在手心,也变得像石头一样硬,硌得她皮肤发疼一般,怎也觉得不舒服。
许明昌生得微胖,脸上是一层嘻嘻的笑意,自递出手,要将如钰从车上扶下来:“戴西,恕我冒昧,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跟你见个面,难如登天,我只好出此下策。”
如钰细一瞥,见他面容上不过是副馋涎之色,殊无半点憎恶。难道他尚不知自己所做那些不义之事?她脑中猛转过一个念头,稍一定神,当即伸出手,眼波流转,未笑却有笑意:“我可真眼拙,险些认不出是许少爷,多日不见,你可好哇?”
许明昌乐得眉花眼笑,将她两手捏了好几把,色眯眯道:“此处人多眼杂,咱们去个幽静的地方,好生叙番旧。”如钰见四下皆是他的人,又有不少路人在远处注视,若不顺着他,恐难收场,形势逼人,只得随他上车。
车子在宣阳饭店停靠,许明昌已定了套房,做好准备。如钰被许明昌搂着腰,半分也挣脱不掉。当即便有随从过来,领他们上楼。套房外间布置成客厅的样式,许明昌的跟班已叫厨房上菜,订的是鱼翅席,也是早有准备,他们方坐下,一道道菜便鱼贯送来,跟班开了风扇,便识趣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如钰坐在桌边,咯咯笑出声:“这是不是该叫绑票?许少爷你是知法犯法,你不怕我告发吗?”许明昌见她一路都无惧色,颇为安之若素,倒觉奇怪,禁不住拍掌大笑:“戴西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寻常女子,早该吓得哭爹喊娘,你倒还能笑得出来......你也别跟我装蒜,我虽然不知你的来历,但料你也不是什么正路数,你还敢妄想告我许明昌?”
如钰听见“正路数”三字,心口一吓,且自忍耐着笑道:“许少爷何必跟我来仗势欺人这套,我自然是斗不过你,咱俩好歹相识一场,你到底要做什么?”
到了这步田地,许明昌自是无所顾忌,拥将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两口,才放开手,直要笑到她脸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谁叫你先招得我心痒痒,你今日落入我手里,可是插翅难飞,你不让我快活个够,我叫你甭想活着走出这门,”许明昌又道,“你瞧我虽没凌锡全好看,也是差不到哪里,你好生服侍,我自不会亏待你。”
看来,他确实不是冲她行骗之事而来。如钰终于卸下几分担心,一意盘算着要如何脱身。只见她眼珠一转,莺呖呖娇笑两声,自斟了一杯冰镇过的花雕:“许少爷消消气,我不该三心二意,移情那位凌少爷,我先干为敬,给你赔不是。”
如钰原拟仗着酒量好,要灌许明昌个酩酊大醉,岂知酒过几巡,他却和自己一样,面不改色。她一计不成,又心生另一计。酒足饭饱,外间收拾毕,房门又次关上,许明昌已忍耐不得,直将如钰拉往床边坐下,她扭一扭身,在脸上摸一把:“怪热的,我去洗把脸,卸个妆,你在这儿等着。”抓起提包,径去洗手间。许明昌料她逃不出,只是嘿嘿笑,惬意地靠在床头。
如钰先洗把脸,听外面没动静,立即打开皮包,从内掏出一只香水瓶子。里面装的是一种叫“哥罗芳”的麻醉剂,这正是为了应付许明昌这类人而备置的。她拧开盖子,洒了些在另一条湿毛巾上,然后笑脸盈盈走出去,柔媚地向许明昌脸上擦了擦:“给你也擦擦汗,我最讨厌一脸臭汗的男人。”
许明昌不疑有他,待她擦过,立即捉住她手腕,直往下搦:“你个小妖精,我一直想你得紧......”如钰忙偏转头,笑得莺啼婉转:“猴急什么,你是如来佛,我不过就是一只小猴儿,还跑得出你的五指山吗?”如钰一味躲,许明昌愈发心痒难耐,正待要解开她腰带,他却忽觉有些头晕,不遑多想,又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也不知朦胧说了什么,就伏在床上睡了。
如钰见状,在许明昌脸上拍了几把,他浑然不觉。她急忙跳下床,慌张穿上鞋子。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后怕,脸上血色尽褪,心里只是扑突扑突扑突跳个不停,仿佛要跳出胸腔,隐约发痛。
她巴不得立即夺门而出,可是她进来前就瞧见了——许明昌在饭店门口、走廊都安排了人,她贸然出去,只会引人怀疑。如钰素擅见机行事,待得心神稍一宁定,立即过去,将许明昌拉到枕头那里躺平,再拿过床单给他盖上,在里边静候。
好不容捱了一个半钟头,如钰若无其事打开房门。许明昌的跟班守在外边,笑容满面喊了声:“戴小姐,”又探头一望,“咦,少爷没和您一块儿出来吗?”如钰娇嗔嗔一笑:“他睡着了,我有事先走啦。”
跟班轻脚走进去,向里一瞥,果然见许明昌正自酣睡,屋内也无异常。他当即带上房门,似有几分讨好之意,直对走廊上的如钰暧昧一笑:“戴小姐,我马上叫人送你回去。”如钰摇首笑:“不用啦,我叫了车子。”笑嘻嘻便走下楼。
刚走完楼梯,到了大堂,如钰隐隐听见大厅那边传来管乐声。宣阳饭店近来常有舞会举行,舞厅在饭店一层,这个当儿,正是跳得最热闹的时候。岂料突然出现一群护兵,簇拥着八位西装男子,从门口齐涌进来。却听一阵笑语:“非我推辞,家父管教甚严,向来不喜我出入舞厅,我表哥可以作证,所以我至多能待个把钟头,就得先行失陪......”那声音如同敲金,如钰听出是齐绍宇所发,心里很生震荡了一下,急忙往旁边一闪,躲在一盆棕榈树背后。
如钰仍先到杏花旅馆,换回寻常那身衣服,再回到书院胡同。瞿妈端着茶杯去了,往厨房清洗。姑妈坐在一张竹椅上,于院里纳凉,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旁侧花岗石桌上,搁有蚊香,一点猩红径自燃着,掉了老长的烟灰,显是等候许久。如钰不知何故,兴许是让许明昌给吓得不轻,犹自缓转不过来,此一时喉头竟是有些哽咽,忍不住要落下眼泪,她强按捺着,含笑上前:“姑妈,怎么还没睡觉?”
姑妈起身,拿着扇子,不住替她扇风,笑道:“屋里热,睡不着,就在这儿多歇会儿。”瞿妈洗完杯子出来,在围巾上擦把手,笑道:“嗳,小姐,回来啦,明儿出门看戏要穿的衣服,已经给你熨好了。”
如钰这才想起,明日菊海棠新编的《梅妃记》在福明戏院整本首演。姑妈素好菊戏,如钰上礼拜便说了,明晚上要带她去看戏。当下如钰挽着她进屋:“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