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宅四下,守备十分森严。如钰在车上,掀起白窗纱,拿眼胡乱一瞧。门口左右,警卫昂扬鹄立,神色严正威凛。身上绿灰制服,裹着电灯的光晕,仿佛水洗过的青石街。当首一个警卫,远远瞧见车牌号,立即端正容颜,下令打开铁栅栏。
车子缓缓驶进一栋洋楼,过了入门处拱形通道,另外有人领着警卫,在前院恭候。那人面貌颇是端正英武,他走过来,立即抬手,利落地向如钰行了军礼,谦和笑道:“颜小姐,大爷稍后便回,请您一会儿照俺说的地儿坐,无论谁来,都别回头。”如钰见处处透着古怪,倒不似不怀好意的情状,微颔首,随他入内,坐在西墙临窗那排沙发上。
佣人相继有茶水糕果端来,不一时,听见外面笑语喧哗。佣人同声喊道:“大爷、表少爷。”如钰背对门口,从五斗柜的玻璃窗上瞥见几个倒影,见不清面孔。只见警卫单手托着一顶军帽,一军人顺手卸下武装带,丢给一旁的老妈子。便听方才那位警卫笑道:“大爷,兰小姐已经等老半天儿了,直骂您没良心。”
如钰听见齐绍宇说话:“表哥,你先休息,小弟少陪了。”那被唤作表哥的人,仿佛笑了笑,如钰正疑惑他们在玩甚把戏,齐绍宇却快步走来,将她往手臂内一勾:“小心肝儿,我一整天都惦记着你,开会老走神,还骂我没良心?”
如钰始料未及,吃了一大惊,却见齐绍宇一张脸横在面前,呼出股股热气,呵得她耳下发痒,右半边身子给他扣着,只觉又重又热。她当即大窘,方想摆脱,却觉他手臂箍紧了些,压低声音道:“别动,马上便好。”他微笑如常,腾挪出右手,摸着她脸蛋,带着哄似的口气,柔声笑道:“好了好了,小心肝儿,这回是我不对,叫你白等半天,别生气了,下回换我等你......”
如钰虽非初次与男子这样亲近,可是从未像此时这样尴尬,听他一口一个“小心肝儿”,欲怒不得怒,欲笑又不得笑,只得呆着不动。远远的,听见皮鞋橐橐作响,是那位表哥上了楼梯,甫上了一楼,齐绍宇当即松开她脸,如钰又恼又急,开口便道:“齐先生,你这是......”他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待那人上了二楼,他才彻底松开手臂,沉声说道:“颜小姐,失礼了。”
如钰扯了扯衣角,想要看他,又觉头脑发胀,沉重得仿佛抬不起来,只看着他肩膀那里。他军服上的纽扣与领章,在灯光折射下,金光灿烂,熠熠夺目。她满腹狐疑道:“齐先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深夜请我来,又有何贵干?”他低声笑道:“还要劳烦颜小姐随我上楼,咱们进卧房慢谈。”
如钰万料不到他竟是这种人,脑子陡炸,旋即豁然起身,满脸通红,怒道:“齐先生,还请自重。”他仍是含着笑,眼睛发亮,宛似镜面投下的月光,却像刀子一样,冲她扫来:“黛西、何愫玉、谢洁、钟晓晴......还有颜金兰......”如钰听他居然将她所用过的化名一一道出,如遭雷霆一轰:“你这是何意?”齐绍宇却殊无恶意:“在下只想请你帮个忙,还请上楼细说。”
卧室东面,是西式大排窗,窗户推开,却仍是垂帘深闭。墙壁四周贴着大块花砖,深绿底上,是八朵湖蓝框嫣红莲花,四块拼一处,密匝合成大朵团花的样式。那顶上悬挂大盏垂枝式水晶灯,照得一屋子清光水亮,仿佛结了层薄冰。
如钰顾不得细打量,便随齐绍宇至一张白漆西式圆桌前,相对而坐。佣人送来咖啡、牛乳和方糖,出去时带上房门。齐绍宇拿起银镊子,替她夹了两块方糖,放进咖啡里,微微笑道:“颜小姐,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应当是洁身自好之人,何以做出这等事来?”
如钰想起他在楼下念的名字,知道是说行骗之事,心中闪过一丝羞愧,旋即又平复。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笑道:“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我既不仁,自然是为了财,齐先生是代行警察职责,来审犯人吗?”
他透过杯上淡薄的水汽,朝她望去,微微笑道:“颜小姐严重了,警察的事,我没有兴趣,也没闲心去管,我想问你一句,你可认得徐建安?”如钰一怔,忽然有极不好的预感。又听他道:“他是在下三表哥,方才上楼那人,便是他。”
徐建安居然是徐远浦的儿子?!她居然和仇人之子论起朋友?!如钰不由打了个冷战,手一抖,杯子没抓稳,在桌上咕咚一撞,弹了一下,又岌岌落在羊毛地毯上。
那毯子整张铺满室内,明艳的玛瑙红,面上以金银丝为主,织成斑斓的欧式图样,足有一寸厚,踩起来松软如绵。杯子掉下去,湮在那绮丽的厚度中,发出极闷的一种声响,闷得仿佛没有声息,如同心坠。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又如何?”
齐绍宇淡淡笑,俯身拾起杯子:“颜小姐可又知道,表哥他为人简单,极易上当受骗,他不久前结识了一位女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为了想每天见到她,打算长期留在宣阳,可他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他竟以为自己在打徐建安的主意?如钰怔了一霎,细一思,她和徐建安来往,用的是颜金兰这名,再而言,在他眼中,她已非善类,接近男子自然没有好事,也无怪他有此误会。不知何故,她只觉得一颗心不住往下坠落,说不出的委屈难受,况且她未曾想到徐建安对自己有意,一时又觉得啼笑皆非。反正已是百口莫辩,误会便误会吧。她心下反而松了松,抬起下巴,轻声笑道:“原来齐先生是想叫我与令兄当面对质,好揭穿我的狐狸尾巴?”
齐绍宇摇头:“表哥为人执着,便是知道你欺骗他,也只会傻头傻脑继续缠你,继续留在宣阳......”她奇道:“那你究竟想怎样?”他道:“他从小到大,都不会夺人所好,凡事都让着兄弟姊妹,更不要说表弟的女朋友......今次请你来,便是想向你借一晚上时间,好让他死心。”
如钰已经听得透彻明白,心想,他为了不让表哥蒙骗,也着实煞费苦心,不由莞尔道:“齐先生,你真古怪,简单之至的事,偏生弄出这样多的名堂,你早些向我言明,刚才再将我引荐给令兄,岂不干脆省事得多?”齐绍宇笑道:“还请见谅,我今早才得到消息,知道让表哥五迷三道的女子,竟然是你,事出突然,我又成日瞎忙,不常在宣阳,也不常与表哥见面,没那许多工夫与你细说,刚才多有得罪,还望你能配合。”
如钰暗暗瞥他一眼,但见他眼睛发亮,似火光簇簇摇曳,渐渐烧到她脸上,她怎么扑也扑不灭,两颊热得烫手。她忙扭转头,望着桌上的玫瑰插花:“老实讲,我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但谁叫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如今算是受制于你,少不得要听凭安排,还能怎样,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吧......可是我若不回去,总得给家里一个交代。”
齐绍宇听她口气,薄有嗔怪,好似自己在欺压她,不禁哑然一笑。朝她凝望过去,见她面庞红润,似古玉的沁色,自有一脉雅致的娇艳。回想方才,她那眼波回转、粉颈低垂的一瞬,竟是教人心旌神驰。他此时终于明了,何以许多的男子均会栽在她手上。
已是夜阑人静,遥闻细风阵阵,吹碎楼外花影,玫瑰和她身上兰花的馥郁,微微漾散,在鼻底勾留。他不觉胸口微滉,像蜻蜓点过荷水,有淡淡涟漪,乍然而起,迟迟难平。“卿是好人,那忽作贼”他不动声色,在心底惋惜一叹,手指在咖啡杯的描金线上划过,定了定神,才又重新盯着她笑:“我已经做好安排,叫人给府上打了电话,冒用姜家的名义,说你今晚在姜家歇宿。”
如钰“嗯”了一声。却见齐绍宇忽然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驳壳枪,朝她那边放下:“今晚委屈你和在下共处一室,你睡里间,我在外边,我若有非分之举,你不妨赏我几粒子弹。”
如钰禁不住笑出声:“这又何必,我信得过你,哎,我倒想问一句,我的事,是不是许明昌查出来的?”齐绍宇爽声一笑:“许兄酒量称得上是一流,查案却是不入流,你行事谨慎,叫他查个三年五载,他也查不出半点线索......那日看戏,听许兄说了被你捉弄的事,我好奇心起,就让人查了查,颜小姐,请宽心,我并不打算干涉你的事,此次只是因涉及到表哥,我才如此。”
如钰却益发疑惑,她虽不了解他,可直觉他并非一个会受好奇心驱使,而贸然去查人底细的人。她越想越觉得心悸,这人委实心思深沉,城府叵测,叫人捉摸不透。当下她收起杂念,粲然笑道:“齐先生好本事,希望日后我莫要得罪你,否则连自己是怎么栽跟斗的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