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钰昨夜睡得迟,绝晚才朦胧合上眼。睁开眼时,她看到一层海藻绿软缎帘子,帷幔是波浪形大褶子。白绒布的花坠,在幔下蜿蜒垂悬,像一串串南洋那种名叫淡巴菰的花嗗嘟,又像玉簪花。四下都是白漆家具,清光水润,让她想起卖珠宝的柜台。耳畔却是静谧无声。她适应了片刻,才想起是在齐绍宇卧室,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她窸窸窣窣走出去,只见齐绍宇伫立在窗前,未按铃叫人,已换上寻常衬衫。早上太阳不强烈,光线还是成束成束抛进来,像笔直轻纱,纱里有漫天尘芥飞扬,仿佛迷蒙金色烟雾,虚笼他身上。他本是低头扣着袖扣,听见动静,便抬头一笑,显得温温润润:“早。”
那两泓秋水之目,携光照来,如钰恍惚做梦似的,只觉得心里一甜,不由甜甜笑道:“我醒晚了吗?”她方睡醒,腮上沉淀着一层杏红,柔丝覆肩,越见妩媚,倒教齐绍宇呆了一呆,忙笑道:“不算晚,表哥还没起来。”
如钰默然一笑,随意望向窗外。远远仿佛听见雀鸟的叫声,将天也叫得晴亮了些。花匠在前院打理灌木,大剪子拂过矮冬青,嚓嚓有声。男佣挥着大扫帚,刷刷扫落叶。女佣提着喷水壶,正往玫瑰丛中浇水。清早的空气,十分清爽,蕴有草木香味,像果子一样好闻。
如钰身居异家,一切虽是陌生,却令她倍觉亲切,心内说不出的欢喜。齐绍宇见她温婉含笑,玉容宛如一枝荷花,淡淡的日光照下,雪一样洁白,仿佛有幽香散来,教人觉得一种清嘉,也忍不住笑了笑:“颜小姐,咱还是按昨晚说的做,一会儿有劳了。”如钰点头笑应,倒有几分豪爽:“你不用担心,骗人是我拿手好戏,保证不会叫你表哥起疑。”
如钰简单梳洗过,同齐绍宇下楼。徐建安在饭厅等他们吃早饭,听见脚步声,笑嘻嘻起身,直唤道:“表弟,难得又能和你这个大忙人一块儿吃早饭......”却见表弟挽着一位女子,亲亲热热走来,他正眼相视,当即浑身一颤,呆若木鸡。
齐绍宇仿若不察,携如钰上前,笑道:“金兰,给你引荐,这是我表哥。”如钰瞧了瞧徐建安,故作惊讶,向齐绍宇娇滴滴笑道:“原来密斯脱徐是你表哥,真是无巧不成书。”齐绍宇左眉一挑,笑道:“你们认识呀?”徐建安失魂落魄,只是望着如钰,喃喃道:“密斯颜......没想到......”如钰笑道:“是呀,我也没想到。”
如钰对徐建安固然没有恶感,可是想起他是徐远浦儿子,无论如何,也再难如常相待。徐建安这时看她,只觉她待自己神情冷淡,可她看表哥时,眼角眉梢俱是春意醉人。他也万没想到,她是这样随性大胆的女子,任意与男子过夜,丝毫没有男女之防的顾忌。
他一番胡思乱想,不禁若有所失。心里又想,难怪相处时,她一直有意保持客套,他还当她生性淡然,原来人家是有心上人,那人又恰好是自己表弟。他虽较齐绍宇年长,可为人单纯忠厚,不谙世情,平日最是个没有城府之人,见他们神色亲昵,心里是一百个相信他们是一对。此时想起自己平常对颜金兰的种种痴想,不觉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幸好表弟不知自己中意的那位姑娘,便是眼前这人,否则他简直无颜以对。
那边菜已上桌,佣人请他们用餐。齐绍宇与如钰坐一处,徐建安则坐对面。如钰且吃,且和齐绍宇聊天,说她与徐建安相识的经过。徐建安偶尔也说上一句,目光却不时瞥如钰,越看越觉心如刀割。一顿早餐吃下来,徐建安只管心神不宁,吃得百般不是滋味,如同嚼蜡。
及至吃毕,齐绍宇笑着说要送如钰回家。没想是齐绍宇开车,她猜想他大约还有话要叮嘱,不便为第三人道,倒是坦然坐上去。身后几辆警卫座车,紧紧随行。
车子开出去,是一条宽阔的林荫路。遍地浓荫,像落雨积地。如钰将车窗摇下,一股早凉的湿气,从外面透进来,却是极其凉爽。齐绍宇瞟了她一眼,笑道:“多谢颜小姐,以我对表哥的了解,他今后再也不会见你,只是平白留你一晚,害你清誉受损,实在抱歉。”如钰淡淡笑:“本来无颜金兰这人,又何处去谈清誉?便是给人说得十恶不赦,也没什么要紧。”
齐绍宇颇觉惊讶,目光又向她那里瞥去。见阳光映颜,烘出她面上柔软的绒毛,泛着细金。清风忽隐忽现,吹动她后颈几缕碎发,像是花蕊,纤袅袅抖落。一路是黄檗树,树叶间筛下碎银似的光斑,宛似一条河在身上游动。他强忍着想去触碰她的冲动,移开目光,笑笑:“颜小姐真豁达,咱们若能早些相识便好了。”
如钰心中一动,忽然道:“齐先生,你四年前是在军事学院读的书吧,当时你实则想当医生,奈何令尊顽固,以成亲相要挟,逼你报那鳖犊子的军事学院......”齐绍宇哈哈笑道:“确有此事,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是表哥说的吧?”
那是四年前,他在船上同她说的原话。可是他竟然都忘了,原来只她一人惦念至今。如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可是他便是记得,那又如何?四年前,四年后,都是机缘凑巧,相逢又离别,却都不过淡如一捧清水。缘分如池里浮萍,如天际流云,薄薄的轻风吹来,终是萍飘云散。从前那些,不过是一场浮槎来去的梦境吧。由来好梦最易醒。
如钰压住心底隐隐滋生的刺疼,回过神,婉然一笑:“是呀,他无意跟我说的。”
话至此,如钰再也无话。今次一别,日后恐怕再无这样的机会,和他比肩而坐。能和他多待一刻,甚也不说,也是好的。便再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在此时,行至下坡路,车速递增,却突然不知打哪儿窜出两匹马,似是受了惊吓,只一阵长嘶鸣,便朝车子冲来。这道路不甚宽,眼见车、马就要撞上,齐绍宇急忙将方向盘抓紧,朝右道来了个急转弯,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如钰因猝不及防,这车子又甩得太快,上身不稳,直往左边倾斜下去。她本想伸手抓住座椅,谁想慌乱间,却抓住齐绍宇手臂,她还没抓稳,那车子要撞上一株白兰树,他又突然再转了个弯,一阵晃动中,她愈发坐不稳,一下伏在他身上。
随行的警卫噼啪跳下车,队长邱常志跑到车边,急切问:“你们没事吧?”如钰惊魂甫定,也不晓得说话,只听齐绍宇道:“没事,去看那马怎么回事,好像是家里的马,怎么没马弁跟着?”低头将左手一抬,要扶如钰起身,她脸上不禁一热,倒是大大方方笑:“有劳。”谁知刚坐直,他一松手,她陡觉头上吃痛,“嘶”叫了一声。原是他手臂从发髻拂过时,那手表却将发丝勾缠住了,他一动,立即扯得头皮发痛。他抱歉一笑,忙举起右手,凑过身,轻轻去捋发丝。
如钰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一忽儿,突觉得腰上一阵异样,却是齐绍宇将她横腰揽住,两只大眼直直盯着她。他眼睛深邃,寻常都一脉平稳,难见波澜,此时却明亮至极,似幽潭上浮出万丈灿辉,倒比外间的日头还耀目。
她微微一怔,他已捧起她脸,在她唇舌间攻掠缱绻。顶上白兰兀自盛放,递下醺腾的花香,她闻到他身上微凉的沉香、淡薄的烟味,交织着将人淹没,那霎时,她头脑天旋地转如海啸暗袭,连吃惊的余裕也无。只刹那,他却忽然又松了手,仿佛对自己的举动十分吃惊,脸色微有变化,又似是十分避讳她。如钰看在眼里,便想他大约是瞧不起她这样的人,她便只淡淡哂笑,倒没往心里去。
其后两人皆默然,一路无话,将到书院胡同一带,齐绍宇目视前方,忽然低声说道:“颜小姐,你昨晚既然说信得过我,还想请你听我一句忠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做的事,终究存在危险,你该趁早罢手。”
如钰见他神情诚恳,不禁苦笑:“我又不是君子,再而言,如果走正道,能很快赚到足够的钱,我又怎么会走到这步?”齐绍宇略沉吟,忽然问:“你需要多少?我可以借给你。”如钰带着几分玩笑之意:“二十万,你肯借吗?”
他脸上乍现一丝惊异和玩味,须臾即便消散,毫不犹豫:“不成问题。”如钰却不信,轻声道:“咱们素无交情,敢问齐先生是在捉弄我么?”他笑道:“我虽然也不是君子,但自认一言九鼎,你这次帮我,我正愁该如何酬谢,何谈捉弄,支票稍后自会有人送来。”
不过两个钟头,如钰果真收到齐绍宇的支票,是他另一位副官——邓高旗送到她手上的,他笑嘻嘻传话:“大爷说了,已经和银行打过招呼,这笔钱,颜小姐随时可以去取,就知道他是不是存心捉弄。”
如钰几乎难以置信,又震骇得无以复加。她看着支票,只觉头脑发热,心脏怦怦乱跳。她日思夜想,无时不在想着这笔钱。早日凑足二十万,也就能早一日杀掉徐远浦,她也不必再为筹钱做违心事。因缘际会,眼下真有一笔二十万搁在面前,她遏制不住一股剧烈的狂喜。
可是无端端的,她又深觉不安。她此前听姝婧说了不少齐绍宇的事情,知他一向颇是穷奢极欲,从来千金一掷不眨眼。可是她与他交情淡薄,平白无故,便是他再大手大脚惯了,也不至于这样无缘无故的相助。
如钰这一天过得像是三魂丢了七魄,晚些时候,她给齐府拨了电话。却得知齐绍宇在英国使馆,她辗转打过去,那边候了一会儿,请了齐绍宇接电话,如钰当即便问:“齐先生,你当真借给我?”齐绍宇笑:“绝不食言。”
如钰稍觉安心:“可是连借据也没有,我补张借据,明天再送过去。”他那边笑道:“不必了,我一会儿就得赶火车去抚昌,再回邺陵,暂时不会去宣阳,颜小姐信得过我,我自然也信得过你。”
如钰又增了两分安心,撑不住笑道:“无凭无据,你不怕我赖账吗?”他哈哈大笑:“迄今为止,倒还没一个人敢赖齐某的账,颜小姐若是胆识过人,不妨一试。”如钰知道他这话不假,他不赖别人的帐,已是万幸,谁还敢赖他头上,她嗤地笑:“小女子不敢,多谢啦。”
如钰挂了电话,望着支票怔怔发了会儿呆。忽然听见瞿妈在堂屋唤道:“小姐,吃饭啦。”如钰忙道:“嗳,马上来。”她拉开抽屉,将支票放进去。无论如何,支票是真的,钱是真的,机不可失,她顾不了那么许多。起身前,如钰飞快下了一个决定。待上了饭桌,如钰对姑妈笑道:“姑妈,我明天要去浍沽,洋行派我出差。”
姑妈奇怪问:“啊,明天就走?这么急吗?要去多久?”如钰笑:“是呀,本来是安排另一位同事,刚才她打电话,说是病了,大班叫我代替她去......估计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吧,也没有定数。”瞿妈盛过饭来:“那一会儿就得收拾行李,说起来,我倒也想回去,最好是能在那儿长待,北边总是住不惯。”
如钰接过饭碗,笑道:“早晚会回去的,”又对姑妈笑,“姑妈,我给你户头上留一笔钱,够你们一阵用。”姑妈道:“何必存银行,我身上还有些钱,省着点花,三四个月都够使。”如钰笑:“有备无患嘛,我明天晚上才走,上午不用去洋行,去买些布料给你们做夹衣,快秋天了,说冷就冷。”姑妈不觉有异,摇头笑道:“天还热着呢,哪有这么早做秋衣的,况且,往年的旧衣服还能穿,挣钱艰难,别随便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