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上姜家家主,姜怜心原本闲暇到寂寥的生活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连带着曾经显得漫长难捱的时光也如白驹过隙。
她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日。
通常一家的家主都是自小开始培养的,即便不上最好的私塾,也要请远近闻名的先生前来教习,长到十岁上时更要随着父兄学习经商之道,并观些生意场上的应酬。
对于姜怜心来说,只因姜下上下,包括她自己在内,没有人认为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家主,故而也从不曾对她加以培养。
若不是从小带养她的兰馨嬷嬷,是个从没落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家碧玉,闲暇时教她识了字,又时常从外边弄些书进来与她看,她只怕至今还目不识丁。
但在治家与经商上,最重要的那段教习她终究是缺失了的,故而要成为一个称职的家主,她还有许多功课需要补齐。
毕竟是世代经商、百年不衰的姜家之后,姜怜心在这方面也有些与生俱来的天赋。
经过这些时日的勤奋用功,那些复杂的账目她竟已能看得七八分明白,虽只是如此,她却也发现了各商号账目里的不少问题。
比如说金陵城中那几家卖酒的商号,分明开在最繁华的地带,却连连上报亏损,比之开在巷子里的两家尚还不及。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姜家的酒本就远近闻名,若开在车水马龙的街面上也无人问津,则实在说不过去。
姜怜心于是将这几家店的账目调来仔细研习了一番,果然发现酒的进货与出货有些出入,虽都是在极小的地方存在漏洞,可积少成多,却也小有规模。
再将各家商铺的管事一一核对,确认这几家酒铺都在一个唤作秦宣的管事名下,如此不必深究,姜怜心已有三分了然,多半是有人在里面中饱私囊了。
再说那秦宣,原是姜怜心父亲那一辈里起来的管事,与前家主的私交也不错,算得上是个心腹的角色,再加上他手上十几家铺子在前几十年里又都兴盛,故而在管事们当中也颇为德高望重。
要弄清他手上的纰漏怕还需谨慎些,姜怜心于是先按兵不动,只暗地里派人去收集证据,打算等时机成熟再下个杀鸡儆猴的手。
自清晨起,姜怜心就抱着账本,寻思这件事的出路,正陷在其中,大门上却有小厮前来传话,说是陆府的家主前来拜见,同时还送上了名帖。
姜怜心便接过名帖来看,只见那滕白纸造的帖子上,有撒金软墨勾勒的支幽竹,不经意间已流露出主人之风雅不俗。
再看贴上的字,书有江南陆府,陆子洵几个字,用的是汉隶体,一笔一划虽庄重有格,却又不失行云流水的洒脱,可见这陆家家主也不是个拘泥于旧历的。
对于这些书画上的讲究,姜怜心虽只有一知半解,但也不难从中看出此人的情志,可细思来却又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陆家的家主,江南几个名门望族里也不见有个陆府。
她便也懒得多费神思,只搁了名帖,对小厮道:“那陆家家主可是已经来了?”
小厮应道:“正在门外候着。”
“请进正厅里先奉茶,我稍后就到。”姜怜心便说着边往内屋里去更衣。
待见到这位陆家家主时,姜怜心则又吃了一惊。
江南一带的几大家族中,除了姜家特殊些,各家的家主都是年过半百的老成者,更年轻有为些的也已过不惑之年,可眼前的陆家家主却是风华正茂,潇洒风流的一届少年。
姜怜心往那人身后瞧了瞧,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便只能安奈住心下诧异,对他欠身道:“初见陆老爷,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先请上座。”
说话间她又将那陆家家主细端详了一阵,但见他着一身深碧锦袍,上有竹纹暗花,外罩浅色薄绸长衫,衬托在细腻的肌肤下,竟如璞玉天成。
因是登门见客,他将一头乌发尽数束进鎏金镶玉的冠中,便将齐整的发线与光洁的额展露无遗,却生得比女子尚精致三分。
若论面容,陆子洵并算不得绝顶,与白衣妖孽那类妖邪的惑人模样更是南辕北辙,只是并不出彩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却恰到好处,正可谓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直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心。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面容平和,眉眼带笑,由内而外散发着和善之意,初见便让人亲近,再加之他随手握的那一把玉竹骨的折扇,不经意间摇晃个三两下,举手投足间的风流韵致便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来。
“在下与怜心自幼相识,怎的说是初见?”
姜怜心本还在打量来客,却被陆子洵携了三分怨怼的一句话拉回了心神。
她又道这人初次见面竟唤她的闺名,正为自己错判了他的恭谦有礼而不悦,却听他道:“怜心竟不记得你‘徐哥哥’了吗?当年可是跟在我身后唤得紧的。”
姜怜心又沉思了片刻,忽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少年,半晌才顾得开口,却因惊喜而结巴得说不出整句来:“竟然……是你……”
因自小在偏院里养大,极少有机会见外人,所以自记事起见过的人,她多少都有些印象,更不必说这位与她有着颇深缘分的“徐哥哥”。
那时正夫人才刚怀上幼子,姜怜心也还未被关进偏院,姜家时常有生意上的盟友来往走动。
只隐约记得是暮春里的一日,阳光很是馥郁,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直泛倦。
姜怜心正坐在廊下的亭子里,数地上成排经过的蚂蚁,却有个妇人牵了个白嫩的男娃娃到她跟前。
那男娃娃长的什么样,姜怜心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他比自己略长几岁,皮肤生得滑溜溜的,笑起来的样子和当天的阳光一样暖洋洋的。
那妇人说:“这是洵哥哥,日后要娶怜心过门的。”
那时的姜怜心虽然不懂娶和过门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堆了满脸笑冲着男娃娃唤了一声“徐哥哥”。
男娃娃当即皱了眉,她才知原是因为她发音不准,将“洵哥哥”念成了“徐哥哥”。
可偏生他恼起来的样子看在姜怜心眼里格外有趣,自此便恶作剧似的故意追着他喊“徐哥哥”,直到见他皱了眉,才欢喜的躲到一旁偷笑。
不过那“徐哥哥”倒是个好人,在别的孩子都因为姜怜心没有娘亲而排挤她时,只有他肯陪她玩,每次跟着父亲的商队出外归来,还总要带些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在姜怜心甚是孤苦伶仃的童年当中,那几年却也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克死了正夫人的幼子,被关进了偏院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徐哥哥”,这段回忆便也戛然而止。
想不到事隔多年,竟在这般情况下与他重逢,姜怜心也禁不住激动之心,毕竟在那些不好的记忆里,只有关于他的部分是如星辰般闪耀的。
两人于是聊的愈发投机,姜怜心自谈话中得知,她的“徐哥哥”实则是当年江南最大的绸缎商陆正乾的独子。
因陆家与姜家世代交好,两家确实有过子女结亲的约定,只是后来陆家生意上出了纰漏,举家北上,迁去了辽阳,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而今陆子洵重归江南,四处拜会陆家旧交,头儿里就想到了姜家,便忙造了名帖递上来。
“陆氏本是个大姓,怎的陆老爷却独自一人归来?”
闲谈间,姜怜心随口问了这一句,却见陆子洵面上现出悲怆神色,低头叹了又叹,复才道:“本是举家同行的,怎料天有不测风云,那船只在半路遭逢巨浪而沉,陆家百十口人,尽数葬身水底……”
说到后来,他双目已有些泛红,姜怜心见他骤失父母,顿生同病相怜之心,又怨自己鲁莽,戳了他人痛处,忙打断他的话,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陆家尚留有陆老爷这一脉,如后必当重现当日辉煌。”
陆子洵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抬袖拭了拭眼角道:“恕我一时情难自禁,竟失了态。”
“无妨无妨。”姜怜心忙命人来与陆子洵添了茶递到他手里:“日后你我只当亲戚走动,有什么郁结难消的,也好互相吐诉吐诉。”
陆子洵端了那茶,浅抿一口,对姜怜心的话亦甚感赞同:“你我之间,本该比亲戚更亲近些的,有了怜心这句话,我也安心,而今陆府在江南亦重开家业,虽只得绵薄之力,与姜家相互扶持却也还成,日后,我少不得要常来叨扰,怜心若有难处,也莫要对我避之不言,你道可好?”
听他说到比亲戚更亲近些,姜怜心又想起两家结亲的约定,难免流露出女儿家的娇羞,霎时间红了双颊,却还是顺着他应道:“那是自然,只要陆老爷不嫌弃便好。”
“哪有嫌弃这一说,而今陆府就设在隔街上,怜心可要常来走动。”说罢,陆子洵又与姜怜心漫无边际的聊了许久,方才告辞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