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子洵走了不多时,却听门口侍立的婢女恭敬唤了声“白管家”,接着便见那白衣妖孽缓步踏入厅堂中。
因他整日里都是一身白衣,姜怜心顺口便唤他作小白,宅府上的人听得多了,只当他姓白,便也都一口一个白管家的叫着。
今日他亦执了一把折扇,只是白绸玉骨的扇子搁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五指间,凭的又添几分清冷之意。
加之他双眸间隐约盘踞的幽怨,纵使那一张脸生得倾倒众生,却也给人以无穷的距离感,反而不敢亲近
眼见他衣袂生风的往她面前而来,姜怜心正起身欲问他先前交待的事办的如何,却不想他竟蹙了眉,先开口道:“这厅堂里怎的有股死气。”
说话间他已移至她身旁,俯身凑至她近前,似在寻摸什么味道。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淡淡的墨香亦传了过来,顺着肌肤上每一丝纹理的呼吸,若有似无的撩拨人心。
这是妖物与生俱来的诱惑之力。
白衣妖孽并不自知,然而姜怜心却已呼吸滞纳,脸颊发烫。
她慌忙退开两步,甚是不悦道:“哪里有什么死气?”
白衣妖孽却忽然朝她伸出手来,就在她紧张至极时,那雪白衣袖却贴着她的手背滑过,最终落在她身旁搁着的名帖上。
“刚才可有什么人来过?”白衣妖孽面色忽然凝重起来,拾起名帖引至鼻子跟前略闻了片刻,双眉又蹙深了些。
他正欲将名帖打开来看,却被姜怜心一把抢了去。
“不过刚送了名帖,人还没到呢?”
对于白衣妖孽自刚才进门时就不把她这个姜家家主放在眼里的举动,姜怜心很是不悦,便端出家主的架子,展开一脸怒意训责他道:“整日里就知道疑神疑鬼,先是说我身上有香气,现在又说厅堂里有死气,哪里就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气味,我看你压根儿就是西街上李老头家的旺财变的!”
白衣妖孽显然不知道那旺财是个什么含义,只是从姜怜心语调中听出了满满的恶意,便露出一脸不削表情,嘟囔了一句:“愚蠢的凡人。”也懒得再同她计较。
“你叫我去秦宣家查探的事,我却也办了。”绕了这么久,白衣妖孽总算还记回归正题。
姜怜心一听,忙迫不及待的询问:“怎么样?”
白衣妖孽有些嫌恶的瞥了一眼尚被她捏在手里的名帖,嘴上却缓缓将事情道来:“你料想不假,秦宣果然在生意上做了手脚,我从他家里翻出了私藏的账簿,其上显示他暗地里挪用的银两就有数万两,本来都是拨给各家商号做成本的,被他抽了去,商号自然要亏损。”
“果然如此。”姜怜心一方面为秦宣的所作所为感到惊骇,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感到自豪。
她边沉思着边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遭,最后下定决心一般一拍桌子道:“好一个姜家的蛀虫,看我不拔了你去。”
“我劝你最好按兵不动。”白衣妖孽却当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为何?”姜怜心心有不甘。
“而今姜家兴隆繁盛,亏损的不过那几家铺子,自其他的营生里补了缺就好,秦宣如此大胆,不定后面还有大人物撺掇,若是动了,则免不了一场动荡,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况且姜家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今年贵庚?”白衣妖孽正说得苦口婆心,却被姜怜心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断。
“敢问你今年贵庚?”见白衣妖孽额际隐约有青筋跳脱,姜怜心又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不记得了。”白衣妖孽最终闭上眼睛,似乎经过努力才压制住喷薄的怒意。
姜怜心却还咄咄逼人,追问道:“我见你妖法如此利害,又见证姜家百年历史,想来岁数肯定不止数百年,怎么也有千年,是否?”
白衣妖孽索性闭口不接她的话,她便只当他默认,兀自滔滔不绝说来:“一个几千岁的妖,以百年前的处世之法与我说教,我如何信得?”
见白衣妖孽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姜怜心于是愈发得意道:“且莫说你那些做法是否已迂腐不堪,单说姜家这百年来,不过都是依仗你的术法才得以维持表面的荣耀,但同时也助长了这些宵小之辈。连当今圣上都说要积极治世,我既然做了家主,就要让姜家真正壮大起来,而只有迅速拔除了这些蛀虫,姜家的营生才能够沿着正道发展下去,你让我视若无睹,我姜怜心绝对做不到!”
仿佛被姜怜心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所震惊,白衣妖孽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却又露出一脸不削神情,冷然道:“随你,反正眼下你不曾与我结定契约,若是自取灭亡了,我自会另寻一个家主,也无妨。”
在这件事上,姜怜心对白衣妖孽已不能简单以不悦来形容,她甚叹命运不公,怎的就让她摊上这么个不支持自己事业的管家,更重要的是这管家还不是个人。
姜怜心满心哀怨,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十分笃定。
她很快就开始行动,以经营不善为由将这几间地段好的商铺换到另一个管事手上,再把几个地段不好的换到秦宣名下,如此且杀杀他的锐气,提醒他莫要太过嚣张。
岂料那秦宣也不是个好惹,索性撂下挑子,手里一应事宜都扔下不管,称病回府里修养去了。
临走前又在一众管事面前倚老卖老道:“老夫而今也知什么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座的老了,不中用了,就要赶紧回家歇着去,莫要给家主添了麻烦。”
一时坊间流言四起,皆言姜家的新家主是个忘恩负义的,连父辈里的老人都不尊养,以至于商号的生意都连带受了拖累。
姜怜心思忖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且得把动静放柔和些,于是打算去秦宣府上探病。
心思已然打定,可若要她一人独去,她却又心下无底,奈何这件事上偏又与那白衣妖孽置了气,再去求他自是不好。
姜怜心只得硬着头皮自己扛了,携了一众仆婢,备了一车厚礼,甚是声势浩大的往秦宣府上行去。
马车刚行过一个街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姜怜心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询问这可是姜府的马车,便掀起车帘去看,却见车下立着的正是三日前方见过的陆子洵。
“陆老爷怎的在此?”姜怜心弓着身子朝车外讯问。
陆子洵收了折扇,朝她略行过一礼,面露笑意道:“怜心怎的忘了,我府上就在此处。”
姜怜心将目光越过车缘,往外一看,果见一间颇具规模的府宅,匾额上书有“陆府”二字。
“只因不曾走动,故而不熟识,日后定要寻机登门拜访的。”
姜怜心又与那陆子洵寒暄了片刻,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他央到:“我有一事想请陆老爷帮忙,不知可否……”
她虽说得吞吐,陆子洵却答得干脆:“但说无妨,只要能帮得上,定不推辞。”
“我今日要去探望一位长者,可因先前有些误会,总觉得只我一人去有些尴尬,可否邀陆老爷同行?”说罢她又邀陆子洵上车,将事情始末说了七分。
陆子洵却也猜度中了那背后剩下的三分因缘,倒是不曾犹豫,满口应了姜怜心的请求。
待到递名帖时,陆子洵只道他新归江南,意欲结交生意上的同道,故而借着姜家家主的秋风拜会一应德高望重者。
寻了这个由头,姜怜心去秦宣府上探病一事则显得理所应当了许多。
秦宣也知晓陆家与姜家的前尘往事,虽对姜怜心百般的不待见,可碍于陆子洵在场却也不好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自顾自的躺在床榻上装病,任由姜怜心旁敲侧击的言语了许多,也不肯说一句话。
坐了那许久,姜怜心已是疲惫非常,她好说歹说,无论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激将法,通通用了个遍,秦宣就是不答话,俨然一副不把那几间街面上的店铺还给他就不罢休的气势。
姜怜心无法,只得坐下来抿了几口茶水润喉,而后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使出最后一招。
“哎呀,我的镯子呢?”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右腕,金芙蓉雕花的手镯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她于是故作惊慌的四处找寻:“方才在马车上还在的,怎就没了。”
“方才进府时,我就没见你腕上有镯子,莫不是根本没戴?”陆子洵亦配合的与她说道。
“不可能,临下车前我还摸过的,就那么一会子的事,怎的就没了。”姜怜心十分笃定的否认了陆子洵的猜想,却忽然将目光落在一旁侍立的小厮身上:“刚才下车你扶了我一把,莫不是趁着那个时候把镯子摸了去?”
说来那秦宣却也沉得住气,对于在他府上丢了镯子这件事他竟也不闻不问,只是不吱声的观望着姜怜心继续演下去。